大燮西山,千荷亭。
金秋时节,万桐林中一片苍黄,萧索中透着几分凌厉。
眼下午时刚过,却有一大帮千荷亭水莲堂的弟子已经整齐的排列在了偌大的操练场上,进行着他们终年不断的训练。
这里的一男一女,他们不畏烈日,不畏严寒,无论是汗水淋漓亦或雷雨加身,只要还有挥剑的力气,他们就不会倒下,因为来到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在这千荷亭中出人头地,能在这武林之中享誉盛名,所以他们就必须比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更加努力才行,尤其是今天。
毕竟那个被他们万人所憧憬的存在——他们的亭主一夕水棠,此时就站在操练场旁高高的听海阁上,默默的注视着他们。
“亭主,不然您还是先回荷花居歇息歇息吧,碧凝去驿站交接消息,应该没有那么快能够赶得回来才是。”低首站在一夕水棠身后的杜长弓面带愁容,忍不住出言劝道。
“无事,反正也很久没有看过杜前辈堂下的弟子操练了,在这里吹吹风倒也清醒。”一夕水棠头也不回的说道,她不想让杜长弓看到她眼中的血丝和脸上的疲惫。
“这……怎么说您也三天没有合眼了啊,再这么下去别说事情能不能处理得好,怕是亭主你的身体先要扛不住了啊!”杜长弓算是千荷亭元老中最老实本分的人了,如果这些话不由他来说出口,那不喜多言的霍千门和最近潜心术法的童梓辛就更加不会多嘴了。
“杜前辈多虑了,水棠的身体水棠自己清楚,反正就算我睡下了,立刻又会有紧急的事态需要我来定夺不是吗?”一夕水棠略带苦笑的说道。
“……”杜长弓听得一哽,一句话在喉咙里翻来覆去了好久,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亭主所说的那些紧急的事情,难道就不能由我等下属代为决定吗?还是说时至今日,亭主您还始终无法信任我等的忠心么?”
“杜前辈言重了。”一夕水棠悠然回身,浅浅笑道,“几位堂主的忠心毋庸置疑,如果没有前辈们的努力,千荷亭也就不可能一直这么维续下去了,只是此番要处理的事情实在与‘忠心’二字无关,水棠有不得不亲自定夺的理由。”
“亭主说的是援助西海之事吗?”杜长弓叹息道,“属下知道西海灾情严重,可是连月来我们物资也送了,人力也出了,能做的也做得够多的了,我千荷亭又不是慈善所,明明北漠的死敌一直都在蠢蠢欲动,可我们帮完了蜀中粮荒又跑去隧道救人,这回更是连治水的事儿也摊上了,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对蜀中粮荒的救济只是薄义,去山底隧道救人是人情,至于西海之事,咱们既然挂着水脉至尊的招牌,这点忙还是应该帮的吧?”一夕水棠知道杜长弓心里有气,可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在这件事情上,她有着自己不得不坚持己见的理由。
“哎……亭主你变了。”杜长弓惋然说道,“自从那个叫唐乐林的小子出现以后,你整个人都变了。”
“哦?”一夕水棠的眼角轻轻的颤了颤,可她脸上依旧保持着恬淡的微笑,“那不知以前的水棠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杜长弓沉吟了片刻,回道,“属下不敢说有多么了解亭主,可我知道,如果是以前的亭主,就一定永远都会把千荷亭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考虑,即便是……”
“即便是不相关的人死上一千一万个,我也连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对吗?”一夕水棠插话道。
“……”杜长弓没答,他只是用沉默表示了赞同。
“水棠知道杜前辈想说什么,你一定是觉得,在如今的水棠身上,看不到往日那种不择手段的野心了吧?”徐徐秋风中,一夕水棠还是笑着,那一身淡绿的薄纱曳尾裙轻舞芳华,只听她用柔且深重的语气问道,“前辈觉得,水棠应该变回从前的自己吗?”
“这……”杜长弓忽的愣了,虽说他对一夕水棠的转变的确抱有埋怨的情绪,可真要这么问他。他却猛地陷入了疑惑——以前的一夕水棠行事作风虽然凌厉,可那种不惜牺牲一切也要成功的执着终归还是太缺乏人味了。
“呵呵……”一夕水棠掩嘴,像是看出了杜长弓的心思。
“其实水棠的本心从未改变。”她说,“一直以来,振兴和壮大千荷亭就是水棠从奶奶手中继承下来的唯一梦想。”
“那……那为何我们还要去掺和西海之事?以传剑山庄的财力物力和人力,又不是非得我们出手相助才行。眼下我们已经将一夕幽梦困在亭中三月有余,一夕本家的人早晚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如果我们不早做应对,等到一夕本家的人真的找上门来的时候,可就不是三言两语那么简单的事情了啊亭主!”杜长弓急声道。
“当然要早做应对,所以水棠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全都是在为对付一夕本家而做着准备吗?”一夕水棠微挑嘴角。
“难……难道?”杜长弓一个激灵,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
“不错,参与西海救援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西海之滨有着我们克敌制胜的关键。”一夕水棠直言。
“亭主是说——唐乐林?”杜长弓沉声问。
“我想杜前辈在北漠边境的时候应该也看到了,如果不是唐乐林在危急关头出手拖延,只怕我们当中有半数以上的人已经回不来大燮了吧?”一夕水棠说道,“当初放他离开千荷亭是因为我们有言在先无可奈何,而眼下他们去了西海,西海却不巧受了洪水之灾,如果我们能够将他和他十分看重的那位陈家千金救回来,那他岂不是又该感恩戴德的助我们一臂之力了吗?”
“……原来如此,若能得唐乐林一人,倒也当真胜过千军万马。”杜长弓思忖道,“只是这偌大的西海,我们要是寻不着他们的所在,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吗?”
“关于这一点,杜前辈大可放心,因为水棠对他们几人的所在,可是已经有了不小的头绪了啊。”一夕水棠眼神闪烁,也不知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
“当真?”杜长弓听得精神一振,说道,“既然是这样,那亭主为何不早些将这件事告知我等一声,也不至于害得老杜我在这里瞎****一阵的心嘛……哎,惭愧,惭愧。”
“呵呵,杜前辈何愧之有?水棠知道您的担心都是好意,就算前辈不问,过些日子水棠也早晚都会找来各位前辈一同商议此事。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叮嘱杜前辈一声,切莫将此事张扬出去,最好连霍前辈与童前辈一并也瞒着,谨防走漏了风声才是。”一夕水棠认真般说道。
“呃……是,属下明白了——那属下就先行返回堂中处理事务了,亭主您忙完了这段也早些回房休息休息吧,保重身体也算是为了千荷亭的大业。”说着,杜长弓恭恭敬敬的一拜,转身离开了听海阁的楼台。
直到这时,一夕水棠那紧绷的神情才缓缓的舒展开来,只见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阁楼忽的开口说道:“臭丫头,你究竟要藏到什么时候?”
话音方落,便见得一道水色身姿从阁楼顶端的梁柱阴影中哗然现身,稳稳的落在了一夕水棠的身前,正是前去驿站交接消息归来的碧凝。
碧凝深深一礼,拜道:“凝儿拜见师尊。”
“呵——又从你师父那里骗到什么好功夫了?”一夕水棠轻挑眉梢,问道,“轻功长进得居然连你杜前辈都察觉不到了么?”
“可还不是被师尊你发现了么……”碧凝吐了吐舌头,说道,“不过师尊,您刚才说给杜堂主听的那些话是真的吗?您真的是为了利用乐林对付一夕本家才让徒儿去寻找他们的下落的吗?”
“丫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多的问题爱问啊。”一夕水棠面色一沉。
“……是……是徒儿多嘴了。”碧凝听得一怔,心知自己刚才的确是有些得寸进尺,连忙埋头认错,不再多言。
本以为气氛一下子沉重了下来,哪知一夕水棠却“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来:“如果我不那么对杜堂主说,他还不整天在我耳边嘀嘀咕咕个没完吗?好了,说吧,寻人的进展如何了?”
“呃……”碧凝呆了呆,这才从一夕水棠的玩笑中回过神来,急忙禀道,“是,刚才收到消息,追风堂的弟子已经彻查了西海十一连城的前五镇,至今没有发现唐乐林的下落,不过!一名前去传剑山庄接洽事宜的弟子却意外地在周家看到了一个疑似苏晗烨的人。”
“哦?晗烨在周家?”一夕水棠惊问道,“有几分确定?”
“虽然那弟子也是凭着画像上的印象做出的判断,不过至少也有七成的把握。”碧凝实言。
“七成足以。”一夕水棠一敛纱袖,神色凛然。
“欸?”看着威风凛凛的一夕水棠,碧凝怔怔问道,“师尊您该不会是想……”
“那还用说吗?”一夕水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