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脱离世界的她在那一刻被极速拉扯进现实,前一天的记忆像猛泄的洪水,全部喷涌进大脑,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她最担心,最不想面对的终究发生了,如此之快,即使做好准备却仍旧难以接受。她四肢乏力,呼吸急促间手机掉落在地,床下铺了地毯,那手机便埋入地毯里,几乎没传出一点儿动静。
这时客厅却传来声响,原是季邺南趿着拖鞋来看她,他腰上系了一围裙,一手端了碗,一手握着筷子打鸡蛋,涮得啪啪直响,看见她时咧嘴一笑:“醒了?真能睡,都快成猪了,等着啊,我给你做好吃的,别老坐着,盖上被子。”
她看着他:“季邺南,我爸死了。”
他手上一松,半碗搅散的鸡蛋扣了一地,朝她走过去时脚上又被绊了一下,差点儿一个踉跄栽倒,他面色沉静,阴郁如雷雨前的乌云,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说:“我送你过去。”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温渺和温如泉作最后告别时,竟没留下一滴眼泪,泣不成声的是倪翼一家和他生前几个老同事。
倪翼妈噙着眼泪握她的手:“这对他来说或许是种解脱。”
她何尝不知道,却更加记得和温如泉最后说过的话,竟是宣布她要和季邺南结婚,从最初计划离家出走,到后来温如泉老年痴呆,再到他毫无知觉躺床上,每逢诀别,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全是表明要和季邺南在一起的决心。
这个人即使再不好,即使是杀人凶手,却也是她唯一的父亲,而她连他唯一的心愿都实现不了,哪怕说句假的哄哄他也算,却连假的都不曾有过。
后来的葬礼她依旧没哭,穿着条黑裙,头发高高扎起,胸前别了朵百花,伫立在灵堂前,和每一个来者致意。大部分朋友都知道她即将举行婚礼,在这节骨眼儿上发生这事儿,都觉得惋惜,难免宽慰她几句,她只淡淡笑着回应,脑里反复回荡的声音是,幸好没结婚。
她一直盼着秦孝能出现,她一定会拿起灵牌砸他的头,会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他的真面目,这世上竟有这种人,仗着别人重情义,指挥别人去杀人。她只知坏事需要曝光于天下,从而使坏人受到惩罚,却丝毫没有想过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能轻易揭晓,就像她不敢揭穿季邺南。
季邺南和秦孝之间的关系她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长久以来他就像在夹缝中生存,往左是筹划杀死季渊的人,往右是下手杀掉季渊的人,其实季邺南很可怜,偏还无人倾诉,难怪早以前他总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到现在温渺才明白那种痛到骨髓却无人可说的感觉。
她终于能够理解他,却不能继续再爱他。温如泉的死像一道鸿沟,不仅将俩人的距离拉远,连通往彼此的道路都被砍断了。
所以,当季邺南搂着她的肩,想要给她安慰和鼓励时,她轻巧躲开了,说:“这是老头儿的葬礼,他本就不喜欢我们走太近,别让他最后一程还走得不安宁好吗?”
他没说话,捞空的手在半空僵了僵,只目不转睛盯着她,那眼神柔情似水,温柔得太不像话。
人们遭逢变故,总会变得成熟。温渺也是如此,短短几天像换了个人,沉着冷静到让人钦佩,她安静地接待前来送别温如泉的客人,安静地折纸烧香,安静地看着一堆纸钱被大火烧成青灰,甚至安静地看着骨灰安放,墓碑立起。
季邺南只当她压力太大,悲伤无处可放,默默站在她身旁,只是注视,没有越矩。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面容清瘦,袖上还戴着孝章,才终于正眼看着他:“我饿了,想吃建国门的烧鹅仔。”
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她主动要东西吃,见她那样子,又万分怜惜,连忙把人圈进怀里,柔声道:“我这就带你去吃。”
他们照旧点了咖喱牛腩和红豆炒百合,温渺还特地要了瓶酒,倒之前闪亮着眼睛看他:“你也来点儿?”
他夹了些菜到她碗里,说:“待会儿还开车,我就不喝了,你这几天太累,想喝就喝吧,醉了不是还有我么。”
她舒展嘴角,露出个笑,举杯冲他示意:“这第一杯,敬我认识你这么多年。”
季邺南却没跟着笑,这语调不是她的一贯风格,他吃不准她想表达什么,却见她已一饮而尽,于是出声阻止:“你着什么急,慢点儿喝。”
温渺不理会,吃了口菜,接着问:“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
他张了嘴将想回答,却听她说:“不是篮球场,比那会儿早多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新生典礼的主席台上,当时的你以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发表致辞,我是站在角落的礼仪小姐,你颁给新生代表的绶带,还是从我手里接过去的,可你一丁点儿都不记得。”
话到末尾,竟多了几分颤音,全是委屈之意。季邺南着实吃惊,又觉得十分温暖:“我还真没什么印象,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她捧着杯子抿酒:“现在说晚了么?”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去紧挨她坐下,埋头亲吻她:“一点儿不晚,只是不知道我家小丫头那么早就盯上我了。”
她眼睛红红的,又喝了一口酒:“不告诉你,是因为你总是嫌弃我,怕说了之后更被你嫌弃。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呢,肯定是上辈子我欠你的。”
他揉了揉她的头,若有所思看着她,温柔地说:“我上辈子也欠你的。”
她想了想,笑道:“可这辈子我们都还不清了,我对你的爱太深,投入的感情太多,其实我知道你也是很爱我的,可我越来越明白,两个人并不是足够相爱就能够在一起,我们肩负的感情太多了。”
说着,温渺再次喝下一口酒。从前她是标准的一杯倒,还有醉后没玩没了念绕口令的毛病,这一次却怎么也醉不了,酒在口中有多辣,头脑就有多清醒。
季邺南坐在她身旁,高大的身体遮去大半灯影,他看着她头顶柔顺的发,似乎能闻见淡淡的清香,那是他最熟悉的味儿,此刻喝酒的是温渺,微醉的却是季邺南。
俩人莫名沉默一阵,温渺平静地看着未动过的菜,淡淡地说:“季邺南,我不能和你结婚了。”
“我知道。”他说,“过了这阵儿再说吧,不急于这一时。”
他以为是因为温如泉的丧事,可她又笑了,道:“先前你那么着急,这会儿怎么又变了,当真因为我爸的事儿体谅我,还是因为大仇已报,没必要急了?”
季邺南顿住,目不转睛看着她。
“我知道老头儿为什么会死。那天试礼服,你和老钟的谈话我一字儿不落全听见了。”季邺南陷入巨大的震惊,她仍不慌不忙道,“我可真傻,全世界人都知道了,就自己还蒙在鼓里,原来是我爸杀了你爸,咱俩这缘分可真够深的。”
他说:“你别误会,我虽想过报仇,但从未下过手。”
“老钟会那么做难道不是你的意思?你只是借了只手杀人而已,和秦孝没有任何分别,你面对秦孝什么心情,我面对你时就是什么心情。”她哽咽道,“就算不是你的意思,可你并没阻止他,我知道你的难处,我爸杀了你爸,你怎么可能还维护他,可就算我知道这一切不是你的错,我依然会怪你,我没办法原谅你,我怎么能允许自己和杀父仇人在一起。”
说着,已哭出来,泪痕爬满整张脸。他掰过她的脸,一点点擦掉眼泪,声音黯哑道:“要不是因为爱你,我早亲自动手了,一直没把真相告诉你,也是因为我爱你,温渺我爱你,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好好在一起行吗。”
她摇头:“对你来说一切都过去了,对我来说却才刚开始,我过不去这坎儿,我没办法原谅你,只要一想到我爸的死是因为你,我就很痛苦,越痛越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所以,我们分手吧。”
他坐在灯下,周围是散客的喧闹和服务员来回走动的窸窣声,头顶的光晕扩散成一个个圈,似层极薄的雾笼罩着他,看上去一动不动,像尊化石。
几乎参与过他们这段感情的所有人,包括温渺在内,都觉得温渺给他的爱最深。可事实上,他已经为她抛弃杀父之仇,在很早以前本可神不知鬼不觉把温如泉干掉,甚至不让温渺察觉出任何异样,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温渺只有温如泉一个亲人,他想给她一个家,保留属于她的父爱,可后来掩盖多年的秘密被曝光,痛处再次被提醒,他半推半就促成温如泉的死,又有什么错。
若不如此,复仇这事儿或许就过去了,这是温渺于他。而他于温渺却不如此,从她了解真相到现在,已过了好一段儿,她从未提及关于此事的任何一句话,定是因为她在思考,在挣扎,而思考的结果却是这样。他即使再最无助难过的时候,也没和她提过分手,反而是她轻易就说出口,他们俩之间到底谁爱得深一些?
他看着她,眼色颓然,面色沉着,说:“我们再给彼此一点时间,你一定能够走出来,我陪着你走出来。”
她继续喝酒,也不看他,说:“我试过了,没用,因为我只要一看见你的脸,就很痛苦,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如果继续在一起,可能我这辈子都不会好起来……我们放过彼此吧,退出彼此的生活才能治愈伤口。”
他想了很久,问:“你面对我时很痛苦?”
她哭:“很痛苦。”接着双手捂脸,头快埋到饭桌上,哭到肩膀颤抖,嘤嘤地说:“我很痛苦,我们这辈子不可能了季邺南,再也不可能了……”
那夜晴空朗朗,他的心中却下了一场大雪,冰冻了目之所及的整个世界。他们从未如此认真而平静地谈过话,第一次这样聊天,说的却是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在一起。
那夜繁星点点,他背着心爱的女人徒步跨越了半个城市,她伏在他背上,暖热的体温传递到他身上,一颗心却依旧冰凉。他背着她一直走,仿佛要走到世界尽头,经过流窜的人群,路过琳琅的商店,掠过这世间的繁华,她终于醉了,趴在他背上,睡得浑然不知,浓烈的酒气肆意流窜,竟连这点儿和她相关联的,他也无比贪念。
他背着她经过已动工拆迁的小区,走过楼下狭长的过道,登上灰尘扑扑的楼梯,直把她背进倪翼家的门。他把她平放在床上,又扯开被褥仔细盖上,丝毫不管紧追进门的倪翼妈的絮叨和倪翼的嘲弄。
最后站起来,他看着倪翼说:“替我好好照顾她。”
说完便往外走,倪翼呆了片刻,紧追出去:“自己的女人自己照顾,你丢给我算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