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秦钦卡着点儿先离开,说是学校有课,实际跑去博物馆接人。夕阳西下,他在格子衫外套了件宽松毛衣,依旧穿着牛仔裤,手里拿着车钥匙,身后停着辆马志达。风一过,脆黄的树叶漫天飘零,他靠着车头,就那么看着另一辆车飞驰而来,季邺南不喜欢开慢车,这点儿像他的做事风格,决断讲究效率。
等到汽车靠边停火,将落地的叶子又被横扫一片,秦钦微笑看他半开了窗吸烟,两人相顾无言,几分钟后温渺出来,选择自然显而易见,季邺南对此毫不意外,只不紧不慢跟在后,全不像上次急速追赶。
车上的温渺摘了围巾,笑着问秦钦:“你怎么来了?”
“找饭吃来着,上回不是说好了,你空了请我。”
她咧了嘴笑,露出洁白的牙:“你这也太自觉了吧,自己找上门来,也不提前问问我有空没空。”
他瞄了眼后视镜,放大笑容:“这不专程来问了么。”
“那也不行,我得先去趟医院,完了再说吃饭的事儿。”
他说:“我知道。”接着瞄她一眼,漫不经心提点:“别老看后面,正因为你总盯着,他才寸步不离跟着。”
温渺刹那间窘到极点,像是偷盗被抓了现行,此后腰板挺直,目不斜视,再也不朝那后视镜看一眼。再说话时语调也变高了,一副很享受聊天的样子。
秦钦也不点破,到了医院下车,她直往楼上奔,他不满地叫她等一等,于是回头等着,再扫视一圈,满满一停车场,除了他们,哪有新进车的影子。
她转过身,一言不发和秦钦并肩上楼。过了楼梯拐角,有一很长过道,她没注意秦钦在身旁说了什么,只一抬眼便看见坐在等候椅上的季邺南。
他交叠了腿,懒洋洋地看着温渺,指了指身后道:“准备好了。”
温渺说不出来什么感受,机械地去了房间换衣服,再一言不发进了监护室。隔着玻璃窗,俩男人看着一姑娘在房间里给她爸擦手,她久久盯着躺床上的人,似有很多话要说,又像似已经说出来,他们却听不见。
秦钦摸了摸后脑,不紧不慢道:“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趁早放手吧。”
季邺南笑,也不看他,说:“你们在一起就会有好结果?”
他想了想,说:“我不会把她让给你。”
他笑意更浓:“不需要你让,她本来就是我的。”
秦钦看着在房间里忙碌的人,说:“这事儿谁也决定不了,还得看她。”说着偏头看着他,“找个机会,我们谈谈。”
他的手指一下下敲点着扶手,像似打发无聊的时间,接道:“这不正谈着么,还要什么机会。”
秦钦无言,早听说季邺南这人很狂傲,却没料到狂成这样,人姑娘都不搭理他了,他还摆出这势在必得的样子给谁看。于是便不搭理他,片刻后温渺从监护室出来,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季邺南站起来,揽了她的肩往外走:“走,带你吃点儿东西。”
她站住没动,从他身前撤开,挽了秦钦的胳膊:“不是说好我请你么,走吧,我这会儿有时间了。”
秦钦笑意盎然,拎了小姑娘闲庭阔步往外走。季邺南却不当回事,不紧不慢跟着。到了餐厅,温渺扯着秦钦快速闪了进去,他依旧不慌不忙,被迎宾拦下,只扬了扬手指:“找一朋友。”
美丽的迎宾姑娘便礼貌放行了,他死皮赖脸地插了一座儿,拎着菜单一顿乱翻,对面俩人商量半天,点好了菜交给服务员,秦钦率先绷不住,笑着应付他:“不来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你们随意,我不挑食。”
温渺咂舌,原来一个人的脸皮可以厚到这种程度,顿时也领悟到了,当年她自己的厚脸皮是多么令人讨厌,也瞬间体会了季邺南当初讨厌她的心情。跟他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弱爆了,起码再怎么讨厌,他从来没有动手打人,而她此刻却很难控制住自己不要把菜单本往他头上扣去。
等到菜端上桌,他居然还第一个动筷子,她怨愤不已,夹了一块黄酒焖鸡,却被他阻止:“别吃这,待会醉了。”
这玩意儿放锅里弄熟了,哪还有什么酒精度,她很不耐烦:“醉不了。”
“醉了你能知道?还是你就打算跟这儿大念绕口令?”
温渺没吭气,换秦钦接话:“你还有这爱好?”
季邺南说:“职业病,早以前读书那会儿就这样。”
温渺皱眉,已十分不满,却见季邺南掏出手机接了一电话,这通电话接完,他脸色全变,阴沉得像暴风雨来临,当即撂了筷子,站起时还带翻了餐桌上的酒水牌,接着哐当一声砸进菜盘里,汤水四下溅开,往他裤子上沾了些,他却头一回没有因此皱眉,只沉着一张脸随意拍了拍,接着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这电话是老钟打的,说郝东升在北四环被车撞了,情况很严重。他紧赶慢赶去了医院,却不知严重到如此地步,竟连最后一面也没见着,抢救室的担架床上全是血,白色被褥盖着脸,只余一只半垂在外的手。
老钟掩面抹了下眼睛,抖着声音说:“他刚度完假,下了飞机就叫我去接他,我接了电话立马去机场,还不到俩小时他人却没了……”
季邺南一时说不上什么情绪,事发太突然,一星期前郝东升跟他请假,说是要回老家一趟,他还开玩笑,说:“走这么急,该不是做了什么坏事逃跑?”
他还和他争:“哪有暴露目标的逃跑犯?我就回去看看,又不常驻,以后是要在这养老的。”
他笑:“赖上我了?”
郝东升一本正经:“我大老远跟你来,你不得管我到老?对了,我这一趟还去看姗姗,你有没有什么话捎给她?”
他一眼扫过去,郝东升笑得合不拢嘴,提着行李就撤了。却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
急救室已人仰马翻,进出的护士开始撤掉各种抢救仪器,一戴口罩的人推动单人床往外走,见惯生老病死,他们已麻木,并未有任何触动。车身擦过季邺南,床底的滑轮骨碌碌响,他忽然伸手制止那人前进,走过去扶起郝东升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那只手虽已冰凉,却紧握成拳。
季邺南颤抖着手和他的拳头握了握,掀了被褥,缓缓将它放了进去,重新盖好的一瞬间,却看见他拳尾露出半截染红的纸。他十分疑惑,便抽了出来,见那指头大的血纸上模模糊糊写着个秦字,那一瞬间,他的心脏如遭雷击,阵痛麻木到没有知觉。
其实这事儿并不突然。早在数月前,郝东升已不再往玉渊潭跑,他留在季邺南身边帮忙,原因很简单,季邺南早知他是秦孝的卧底,却不点明,也不防着他,公事私事照旧交给他办。他按兵不动,率先绷不住的是郝东升,问他:“我帮他监视你,怎么你防他却不防我?”
他只笑着反问:“你希望我防着你?”
蓦地,郝东升突然想起他曾说过,他不是相信他郝东升,而是相信自己没看错人。他认识秦孝几十年,因秦孝曾帮他家里一大忙,总觉着欠他,隔老远一电话便听之任之,面上也算知音了,却从未真正得到秦孝的信任。
季邺南较他而言像个孩子,殊不知一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还不如一孩子的心胸宽阔,为此郝东升渐渐倒戈也不无道理。事情刚出现苗头那阵,被秦孝发现了,只因三环那块地没及时向他汇报,接着郝东升便挨了他几拐杖。他也是年过半百的人,那几棍虽不严重,却也受了伤,不能沾水不能碰,他将一肚子苦水吞进肚,谁也不说,也无人可说,怎料虽已极力掩饰,却仍旧被季邺南发现,还担心他是不是犯了风湿病。
那之后他便完全倒戈,事事为季邺南说话,眼见季邺南还念着季渊的面子,处处尊敬他,郝东升便于心不忍。他想揭开真相,不想季邺南带着误会继续生活,从选择背叛秦孝开始,郝东升早知会有死于非命的一天,只是不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从刚下飞机的那一刻起,他已知道有人跟踪,于是给老钟打了电话,眼见几人渐渐逼近,他只能率先打车离开,本想多绕几圈甩开跟踪的人,却在北四环被撞得面目全非。或许是上天有眼,他紧紧拽在手的证据虽被那些人扯了去,残留在手心的唯一一个字,却给了季邺南至关重要的提示。
当夜,郝东升的尸体被运往太平间,季邺南攥着那张带血的纸屑,立马安排人转移他老家的亲戚,没料到反馈来的消息,却是家人早已连夜搬走,谁也不知去了哪里。
老钟颤抖着肩膀说:“他早就安排好了,他什么都知道……竟连个送葬的人都没有,连个送葬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