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因眼疾做了一个小手术,一连许多天,他戴着眼罩,不能看书报,不能看电视,不能用电脑。
于是他找出了废置多年的半导体收音机,装上四节电池,勉强扶正因损坏已经立不起来的天线,调节着年久失修、难以顺利运转而且不断发出沙沙噪音的可变电容器,听起广播来。中央台。北京台。天津台。河北台。交通台。教育台。英语台。国际台。Easy FM。调频。中波。短波。
他想起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那个时候他在“话匣子”里听北京解放的新闻,听孙敬修讲故事,听曹宝禄唱单弦,听宝音德力格唱蒙古长调,听齐越播斯大林的讣告和夏青播反修檄文……
后来有了电视,有了电脑,有了音响,很少听话匣子了。
眼病可真好,它让我回到了童年。老王温馨地想。
眼疾( 续篇 )
许多年来,老王一直很忙。
甚至退休以后,老王的心劲好像还是绷着,细想起来倒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早晨六时半要起床,七时半要早餐,八时半要看报,九时半要接电话,如果没有人给老王打电话,老王就会给旁人叫电话。十时半要上网,要拼命浏览,然后评论说“全都是垃圾”!然后发现病毒,杀毒,查毒,给杀毒软件升级……然后谈论世界与国家大事,谈弱势群体、农民负担、城市交通拥堵、禽流感、伊拉克爆炸、哈马斯精神领袖、钓鱼岛主权、单边主义……然后辩论,献策,然后说“全是空话,废话,说了等于没说的话”。然后散步,然后晚餐。然后看新闻联播,然后朋友们孩子们来说是谁谁发了财,谁谁买了房,谁谁双了规,谁谁遗体告别……
现在呢,干脆闭目养神,养伤口,谢绝了一切来访,谢绝了一切需要出门的应酬。乃至谢绝了一切话题。
而且遇到电话来,他会带几分得意地说:“噢,对不起,我刚刚做了眼科手术,噢,我现在必须休息啦……”
他终于感到理直气壮了。
眼疾是一种特权,眼疾是上苍安排的休整,眼疾令你闭目思过,闭目养神,闭目养浩然之气。
有点眼病,可真好!
电梯
老王上电梯,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青年。
青年先老王下了电梯。他问电梯工:“谁?”
电梯工答:“不知道。”
他是谁呢?
你管他是谁呢?
如果他是小偷呢?恐怖分子呢?
如果他不是呢?如果他只是一个客人,某个住户的新成员,或者人寿保险推销员……呢?
有物业,有保安,有电梯工,有110,112,派出所,武警……他们都会负起保卫居民的责任的,老王如果不是吃饱了撑的,何必操心陌生人是谁呢?
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想:“他是谁呢?”
同时,他还想:“我为什么要想他是谁呢?我难道不能根本不考虑他是谁吗?我为什么每天要想那么多毫无意义的问题呢?我能控制自己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我能控制我去哪里或者不去哪里,我能控制我说什么或者不说什么,难道我就不能控制我想什么不想什么吗?但是,但是,我为什么要管自己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乱了,痴了,呆了,病了。他有点惊慌。
这时太太让他到物业管理处缴纳水电煤气保安与清洁费用,他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
发型
老王去理发,洗剪完毕,理发师给老王分头,把大部分头发梳到左面。
老王觉得不对,就说:“我的头是往右面分的。”
理发师说:“是这样,您的头后偏右长着一个旋儿,在那里分比较好,否则您的旋儿上的头发,很难梳顺当。”老王觉得也有理,便同意改为向左分。
老王觉得奇怪。他是从十岁开始理分头的。说来好笑,那一天他本来要跟着大同学一起去参加抗议国民党政府的游行示威,母亲坚决不让他去,一怒之下,他跑到理发馆,留了一个小分头,而且使用了发油,吹了风。此前,他一直是推平头,从这次革命不成功才留下了油光光的小分头。
从那时到现在,整整六十年了,他的分头一直是往右分的,怎么这次往左分起来了呢?难道六十年来他的头发梳错了?
改为向左分后,他的头发能够显得顺当了吗?
他拿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