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闪烁,乌云翻滚,雷鸣间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地滴落,没一会儿就连成了线。云端直落的雨帘笼罩了整个B市,卷杂着雨腥味的晚风游走在街巷,驱散着持续了一整天的闷热。
“小秋,”刘健青走出病房,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恐怕你得带我回去一趟了!”
“现在?!”
叶秋有些错愕,可肩头却是一沉,刘健青厚实的手掌带来的力量有些突然。
“我又何尝愿意告诉你爸妈这种事。但任其发展,恐怕会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与其这样,还不如趁现在把事情说开了,大家群策群力,也许能找到症结,也许还会有转机……”
“要不让我再试试吧?!”
“你试得还少吗?”
刘健青一语中的,叶秋到嘴边的话瞬间就噎了回去。
一病区这间没挂‘特’字招牌的‘特字号病房’里,当班的医护人员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叶秋亲眼看着护长严畅琳带着刘忻承担了本该由护工协同配合的全部护理工作,不厌其烦地帮叶修进行物理降温,可床上那个人烧得昏昏沉沉,任凭自个儿像祥林嫂般不停地唠叨,也不说话不理人。
“这个混账!!”
惜之愈甚,责之愈切,叶秋狠狠地骂着,可回头望上一眼,却只剩一脸的无奈。
大楼外已是大雨瓢泼,路灯在雨中散着迷蒙的光芒。凌晨的步道冷冷清清,覆着一层水膜的路上车辆来去寥寥。明明是同一辆车,明明是同一条路,叶秋心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滋味。来时,在限速60的车道上超到八、九十码,都觉得来路漫漫,久久不达;此刻,道宽路畅,龟行四十,却没一会儿就到了家。看着挡风玻璃前来回摇摆的雨刮,叶秋驻了车,却迟迟没熄火。
“小秋!”
“哦!到了!”
“你还好吧?!”
叶秋一愣,发现两根雨刷正直勾勾地立在挡风玻璃上,“呵呵,我一着急忘了!”他说着连忙重新点火,关了雨刮器。
“刘伯伯,非得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吗?”
看着叶秋,刘健青的嘴角轻轻一扬,“有些事儿,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好,但也未必会有你想得那么糟。”说罢,便撑起伞下了车。
刘健青所言所寓,叶秋岂会不明。但理法这种东西,于人是一回事儿,于己则是另一回事儿。一边是躺在病榻、与自己血脉相连,比同胞兄弟还要亲、只大自己几分钟的双生哥哥。另一边是已然安睡,毫不知情、双鬓斑白的血脉双亲。什么好?什么坏?什么福?什么祸?这夜半凌晨,一长一幼,一医一眷冒着大雨赶回家能有什么好事儿。望着这位世伯的背影,叶秋惘然得半天应不出一句话,只得跟着进了电梯。
煞白的日光灯随着电梯门的开启照亮了楼道,叶秋低着头走在前面,没两步就到了家门口。墨绿色的大门上没有对联,没有福字,只有一个简简单单的门牌号挂在猫眼上方。他摸着紧攥在手心的钥匙,看了眼身后的刘健青,不情不愿地开了门。
开门的动静和亮起的灯光惊动了浅眠的柳贞,她推推身边的丈夫,凑到门边悄悄拉开了条门缝。
“你们怎么来了!”柳贞一把拉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叶修,高热不退。”刘健青想想还是开了口。
“多久了?”
“什么事儿啊?”叶项荣套了件睡衣跟了出来。
“你们知不知道叶修……”刘健青扫视着两人,最终将目光停留在柳贞身上,“这么说吧,叶修这次急性肺炎,配合药物治疗,好好静养,基本上两个礼拜就能康复出院了。不过今天他高热不退,病情反复得较为突然,我想,他心里会不会有什么事儿堵着,压力太大了或者……”
刘健青想尽量把事情叙述地简单一些,不想给这老两口太大压力。他留意着柳贞的神情,继续说,“他烧得整个人昏昏沉沉,沟通交流也就变得较为困难,小秋没少絮叨,但也没什么起色。如果我们一味依靠药物治疗,我担心会给他的身体带来更大的损害。所以,我想,你们是不是知道什么,能不能尝试着再疏导一下……”
“懂了!”柳贞转身就回了卧室,“老头子,你愣着干嘛,赶快换衣服,咱们去医院!”
叶项荣抬眼看了看刘健青,跟着柳贞回了房间。他了解刘健青,这个人向来稳重,大半夜的亲自过来,实质上只能说明一点,叶修的病加重了。至于他的那些说辞,无非是为了照顾柳贞的情绪,怕她受到刺激罢了。‘高热’、‘昏睡’、‘无法沟通’、‘病情恶化’才是重点,诱发原因可能源于压力,也可能是病理上的变化,两者并没有孰重孰轻的比较。叶项荣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换了衣服,跟着他们去了医院。
走进病房,一看见叶修柳贞就傻了眼。一路上她一直在琢磨‘心理疏导’,前前后后回顾着今天发生的事儿,从勃然大怒的丈夫到直言不讳的儿子,从言简意赅的回应到吞吞吐吐的交代。她只顾着尝试从个中细节捕捉儿子的心结,却根本不曾想过持续高烧的叶修会是这般模样。看着下午还活蹦乱跳,搂着自己贫嘴的儿子,双唇因缺水和干热起了皮,脸到脖子红得跟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插着输氧管呼吸却又急又浅,睡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柳贞连忙冲到了床边。
“修,是妈妈呀,妈妈来了。”
她抱着叶修,不停地抚弄着他沾满了汗水的发丝。看得叶秋绷不住心中揪疼,跟着湿润了双眼。他疾步走到母亲身边,用力地搂着她,握紧了叶修的手。
刘健青和身边的大夫交代了几句也跟了过来,“看上去确实不太好。”
“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就这样了?!”
满是忧心和迷茫的目光,刘健青并不陌生,他从医数十载,什么样的情形没见过。失落、迷茫、哭天抢地,痛彻骨、泪断肠……
他何止一次从患者家属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的不是陌生的患者,而是相熟的亲友。他没直接回应柳贞,而是搭上叶修的手腕,把起了脉,“心动过速,又过120了……”
刘健青看向焦急的柳贞,“这是高烧的缘故,新陈代谢加快,呼吸和心率都会受到影响,一直这样也不是事儿。他们已经给他打了针氨基比林,过会儿药劲上来,体温会退下去些。不过这退烧药也只能应应急,暂时缓解一下。治疗方案,我已经进行了调整,但这都是外在手段。他这病发得急……”
“让我试试吧!”
“妈,你有把握?”
“正好,我也想跟他说说话,”柳贞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叶秋,“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无非就是说了有用或是没用。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坏也也坏不到哪儿去。交给我吧,你们回吧!”
“那……”叶秋有些迟疑,可留在这里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那我们先回去了。”
“去吧。”柳贞甚至没看一眼,背着身子,握紧了叶修的手。
“爸…”
回想来时路上,父亲一直默不作声,后视镜中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眼神中却难免几许担忧。看他正专注地望着病榻前的景象,叶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咳!爸,咱们回去吧!”
叶项荣收了神,扫了眼叶秋,便转身离开了病房。
“走吧!”刘健青招呼了一声,也跟了出去。
叶秋走在最后,还是不由得又回头望了眼病床边的母亲,轻轻地带上了门。
屋里的人都已散去,柳贞抹去眼角溢出的泪,关了刺眼的日光灯。她查看了一下绕在叶修身上的管子,将毛巾翻了个面。
“你有多久没着家了?”看着儿子沉睡的面容,她不由自主地贴上了他的脸颊,感受着那滚烫的体温,抚弄着那汗湿的发丝,“你想什么呢?跟妈妈说说吧!”
“你呀,怎么会那么喜欢玩游戏,玩得家都不想回……”柳贞突然笑了笑,“呵呵,不爱听了吧!好,咱们不说这个。反正现在连你爸都站你那边了,我反对还有用吗?”她的手指顺着叶修的脸颊轻抚,摸索着硬硬的胡渣来回的摩挲,“生病,胡子倒长得挺快……”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剃胡子的?我是一直没让小秋剃,到上大学才开始刮的,他一直跟我埋怨不好看……”柳贞摸着叶修的下巴,端详了起来,“平时,你喜欢用剃刀还是电动的?小秋可臭美了,厕所里全是他的东西,他倒是混着用的,你老爸嘛,倒是一直喜欢我帮他刮脸……”说着,柳贞从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了剃须泡,将泡沫涂在了叶修脸上,“你小子享福了知道吗?”剃须刀顺着脸部轮廓滑过,将雪白的泡沫和硬硬的胡茬带走,露出了微红的肌肤,“你爸只有特别听话的时候才有这种待遇,每次都舒服得跟泡温泉的猴子似得……”
温暖的笑容挂在柳贞脸上,她仔细地操作着剃须刀,用温热的毛巾拭去叶修脸上残留的泡沫,将乳液涂在被刮刀刺激过的肌肤上。
“这样好多了,人都看着精神了!”吻上儿子的额头,柳贞用额头贴着他的脑门试了试体温,“药好像开始起效了……”
“你呀!本想你回来,一家人能好好聚一聚。谁知道你个不争气的,一回来就生病。你是没看到,你刘伯伯大半夜来家里,把你爸吓得嘴都合不上了!你别看你爸平时冷冰冰的,他可没少上心,平时是严肃了点儿,那也是为了你们好……”
这些年过去,母子间的交流本就少得可怜,柳贞想到什么就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唠上两句。见叶修依然无动于衷地躺着,她将椅子向床边靠了靠,“你这孩子,到底在想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