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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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老奥立克(1)

我渐渐地长大成人了,所以再不用到沃甫赛先生的姑婆开办的学校里,去接受那个蠢笨的女人的指导了。但是,我要等到毕蒂小姐把她懂得的所有学问都教给我之后,我才能真正完结我的学业。毕蒂小姐传授给我的学问有她的小价目表,以及她花半个便士购买的诙谐搞笑的小曲。实际上,这首小曲也就是开头几句还算有那么一点连贯性可言。

我上回到伦敦镇去,

吐—路—噜—路

吐—路—噜—路

人家把我骗了一回。

吐—路—噜—路

吐—路—噜—路

当然,因为我有一个愿望——把自己变得更加聪明,所以,我会十分用心地把这首诗背下来。回头想一想,我并没有怀疑过这篇诗作的成绩,但是有一点,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都觉得这篇诗作里的“吐—路”实在是太多了,这样的话,多少对诗会造成一定的影响。那时的我,求知欲特别强,所以才恳求沃甫赛先生能赏赐给我一点知识,供我充实头脑,他也愿意接纳我的恳求。最终,我被他当成了戏台上任人摆布的傀儡来处理。他把我当成了他的玩偶,被他拿来骂、拿来抱、拿来相对落泪,拿来威胁、拿来捏、拿来刺、拿来浑身乱打一气,因此我只得连忙推脱了他的教诲。即便如此,沃甫赛先生已经在诗意的愤怒中把我折磨得遍体鳞伤了。

只要是我懂得的知识,我都要费尽心思教会乔。我的话听上去很好听,因此我还要再强调一遍。我这样做,其实是为了让乔看上去不那么没有文化,不那么庸俗寻常,让他在平常社会中有地位,同时也是为了让他少被埃斯苔娜侮辱。

我们就在沼泽地上那座古炮台看书写字,我们的文房四宝是一块破旧的石板、一只半截的石笔,还有乔的一支烟斗。我深深地明白,在我的谆谆教诲下乔并没有学到任何知识,很明显的一点就是,我们这个礼拜学过的东西,到了下个礼拜他又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在炮台旁抽烟斗时的那种表情却比在任何地方抽烟都要显得聪慧睿智,很有一种学者的风范,似乎他认为自己在学识方面已经大有长进。作为老朋友,我又何尝不希望他的学识能够大有起色!

在古炮台上静坐的感觉不仅仅是神清气爽,而且会有十分肃穆之感。远处河里,点点突兀的白帆,缓缓地掠过河堤。落潮的时候,河里面的小船又好像全都沉到了水底,漫步在河谷中。我只要一看见船只在水里扬帆远航,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的身影;只要一看到夕阳西斜,落日的余晖照射着云彩、白帆、青山,以及船边的吃水线,她们的身影就会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郝维仙小姐、埃斯苔娜、怪异的房子、离奇的生活似乎与所有绮丽的景物都有着种种复杂而密切的联系。

一个星期天,乔兴高采烈地沉浸在烟斗给他带来的幸福中,非常夸张地说自己“笨得实在是吓人”,因此我只好让他停课一天。我在古炮台的土包上躺了片刻,我用手托腮,企图从高远的云天和遥远的河水中找到郝维仙小姐和埃斯苔娜的影子。我极目远眺一片风景,最终决定把那始终在心头萦回环绕的有关她们的想法说出来。

“乔,”我说道,“我想去看看郝维仙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嗯,皮普,”乔慢慢地思索着问道,“看她干吗?”

“去看她干吗?去看看她,难道不可以吗?乔。”

“你当然可以去看她,”乔说道,“但是有些事情你得想清楚。你去探望郝维仙小姐,这当然不错,可是她会以为你是以要东西为目的,希望从她那里获得什么的。”

“可是我可以告诉她,我并不是去要东西的啊,乔。”

“兄弟,你这么说可以,”乔说道,“但是,她可以相信你说的话,也可以怀疑你的话。”

乔觉得自己的话完全说到了点子上,我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使劲地吸着烟斗,不再絮叨刚才的话,免得自己的絮叨反倒减弱了他刚才的话的力量。

“皮普,你应该清楚,”乔顿了一下,感觉到他的话在我身上已经灵验了,才继续说道,“郝维仙小姐对你可真是够大方的了。她那么大方地给了你钱财之后,又特意让我回去,嘱咐我说总共就这些了。”

“是的,我听到她的话了,乔。”

乔十分注意地又强调了一遍说道:“总共就这些。”

“是的,我已经说过了,我听到她是怎么说的了,乔。”

“皮普,我想跟你说的是,郝维仙小姐的意思是可能一切都就此结束了!你在她家打工的事也结束了!从今往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无论身处何方,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我原本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现在发现原来乔也是这样想的,这确实让我感觉非常悲伤,因为这就意味着事情可能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但是,乔。”

“什么,老弟?”

“自打跟你签订师徒合同之后,已经过去将近一年的光景了,我到现在还没跟郝维仙小姐表达过我的谢意呢,还没给她请过安呢,甚至也没有向她表达过我对她的思念之情。”

“你说这些倒都是实情,皮普。我建议你打一副马蹄铁送给郝维仙小姐,这是我的一点想法。但是,你即便送给她这件礼物,她又没有马,收了你的礼物也派不上用场。”

“乔,我刚才说的思念之情,其实并不是说要送给她一份礼物。”

但是我的话到了乔的脑海里就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想法,而且都涉及礼物,让他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他说道:“要不我帮你给她打一条新链条,用来锁大门,要么给她打一两打鲨鱼头状的螺丝钉,平日里可以用到,要么打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也可以,比方说烤面包叉,她可以拿它叉松饼,还可以打一个铁格子架,她可以拿它烤西鲱鱼或者别的什么。”

“乔,我压根没想过送他任何礼物。”我忍不住插道。

“嗯,可不是么,”乔说道,依旧反反复复说他刚才那套话,就好像是我屡屡逼迫他说似的,“皮普,我要是你的话,我不会送她礼物。不会,我不会送。因为她家的大门上总是被一副链子锁着,根本不必再为她打一副。鲨鱼鲨鱼在英语中也有诈骗、敲诈的意思。头形的螺丝钉又极有可能让人产生误会,烤面包叉如果少了铜匠师父的活儿,你肯定完成不好。如果送铁格子烤架又太平庸,因为即便由最厉害的打铁师傅来打,也依旧打不出什么新花样,那毕竟是铁格子烤架,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乔慢条斯理地企图打动我的心,似乎要使出浑身解数把我从执迷不悟中叫醒。“无论你采用哪种方法,打出的只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铁格子烤架,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它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了,只能大声地对乔叫道:“我亲爱的伙计,你别再这么说了。我根本就没有过要送郝维仙小姐礼物的想法。”

“皮普,你不想送礼物给她,我的意思是跟你一样的,也是不要送礼,你是对的,皮普。”乔这会儿才跟我达成一致,好像我们争论了这么久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是啊,乔,可是我的意思是,咱们现在打铁的活儿不太多,也许明天上午你可以给我半天假,那样的话,我想去一趟镇上,去看望埃斯——郝维仙小姐。”

“除非她改了名字,否则她可不叫埃斯郝维仙啊,皮普。”

“是的,乔,我清楚,我只是一时说错了。乔,你觉得我的安排怎么样?”

简单地说,乔是想,只要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他就也会认为有意义,可是他尤其让我留意的是:假如她们没有真心实意招待我,抑或她们没有表达希望我再去的意愿,即便我去看她们并没有其他什么想法,只是单纯地想要表示一下谢意,那么,这次探索性的造访也以失败告终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我答应了乔提出的所有条件。

那时候,乔还雇佣了一名名叫奥立克的店员,每个星期给他发一次工资。奥立克自己说他的教名叫陶尓基Dolge与英语dodge音形均相似,而dodge有回避、奸猾的意思。,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这个小子性情固执,因此我觉得他使用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临时的幻想,而是有意地强迫村民们接受,用这个名字的含义来伺机凌辱村里人。奥立克是一个臂膀宽阔,四体不勤的黑脸家伙,挺有劲儿的,可是干起活来从来都是不紧不慢,始终都是慢吞吞的。他来干活永远都不是为了干活才来的,看上去倒像是打这里经过,慢悠悠地缓步挪进来一样。不管是到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吃中饭还是晚上回家,他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就好像《圣经》里面该隐还有那个流浪的犹太人,好像说不清想要上哪儿去,也压根儿没有回家的意愿。他寄居在沼泽地附近的一个管水闸的人家里,到了该工作的日子,他就从自己幽居的地方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两只手揣在兜里,午饭装在一个口袋里,口袋挂在脖子上,在身后摇摇晃晃的。每到星期天,他要么在水闸堤上半躺着,要么身子直立着倚靠着草堆或者堆草房。他走起路来总是懒洋洋的,两只眼睛盯着地面看。假如有人要跟他问好或者有别的事情需要劳烦他抬起双眼,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半恼怒一半无所适从的神情,好像他仅有的想法就是其他人从来不让他思考,这几乎就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对他这个人的羞辱。

这个性情乖张的店员很讨厌我。在我年纪尚小并且胆子很小时,他就吓唬我说,妖怪就潜伏在铁匠铺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说自己跟妖怪很熟。他还告诉我,炉子里的火要始终保持很旺盛,每过七年,就要往炉子里面扔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他危言耸听的话让我固执地认为,我一定会成为那个被扔进炉子里的男孩。在我给乔当学徒以后,奥立克就坚信了一种猜测,认为早晚有一天我会替代他的地位,自然而然的,他就变得愈发讨厌我了。当然,他并没有在言行举止上公开地表现出对我的仇视,只是我发现他在打铁的时候,总是让四射的火星往我的身前飞溅,我只要一哼起老克莱门的曲调,他就会大声地吼叫着把曲调完全搞乱。

第二天当我示意乔给我半天假期的时候,陶尓基·奥立克正在一边儿干活,也听见了我和乔的对话。他刚开始并没有出声,因为他当时正在跟乔一起打一块通红的热铁,我正在一旁拉风箱。过了一会儿,他安顿好了热铁,就拄着大铁锤说:“老板!你对待我们两个伙计总不能有所偏袒吧。既然你能给小皮普半天假,那我老奥立克也应该给半天假。”我估计他最多也就二十五岁,但是他总是愿意把自己说成是垂垂老矣的人。

“什么,你也要放半天假?你放假干吗去?”乔问道。

“你问我放半天假干吗去?那他放半天假干吗去?我要做的事跟他做的一样。”奥立克说道。

“你是说皮普吗?他要去一趟镇上。”乔说道。

“不错,我老奥立克么,也要去一趟镇上。”今天还真是遇上对手了,你说一句他就顶你一句。“要去镇上的话两个你都得让去,不能只让一个去。”

“你用不着发脾气。”乔说道。

“我愿意发脾气就发脾气,”奥立克嚷嚷起来,“有人去镇上就行!有人去就不行!行了,老板!一个铁匠铺里不能弄出两种对待。你可要做一个行得正坐得端的男人!”

除非这位店员先消了火气,否则乔是不会接他的话茬儿的。这时,奥立克猛然奔到了熔铁炉旁边,从里面钳出了一块火红的铁条直奔我戳过来,那架势甚至想把我整个身体戳穿。就在一瞬间,他把铁条在我头上一晃便放在了铁砧上,接着开始猛烈地敲打起来。他敲打着铁条,就好像正在敲打我一样,四溅的火星就好像从我身上飞溅出的鲜血。锤到最后,他浑身滚热,而铁条已经冷却了,于是他又拄着铁锤,说道:“老板!”

“消气了?”乔问道。

“噢!消气了。”老奥立克粗声大气地说道。

“那我就看在你工作跟别人一样勤勉的份儿上,就给你们俩每人半天假吧。”乔说道。

此刻,我姐姐正偷偷地躲在院子里听着屋里的动静。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总是不顾一切地绞尽脑汁想办法打听偷听。听乔说到这,她就把脑袋从一个窗口探了进来。

“亏得你这个蠢东西!”她开始骂乔了,“给这个爱偷懒的家伙半天假。你难道是百万富翁不成,就这么让工钱打了水漂?我要是你,我可一定不会这样做!”

“只要你愿意,你当然会成为所有人的老板。”老奥立克不怀好意地笑嘻嘻地驳斥道。

“随她的便。”乔说道。

“无论哪个蠢货和恶人我都敢对付,”我姐姐开始暴跳如雷,说道,“既然我连所有的蠢货都敢对付,自然就敢对付你的老板,他是所有蠢货中的超级蠢货。既然我敢对付所有的恶人,自然就能对付你这个恶人,你是这个铁匠铺里以及整个法国最坏心眼的最歹毒的恶人。哼!”

“你这个臭婆娘,葛奇里老太太,”奥立克怒吼道,“恶人才识恶人,你也只不过是个大恶人而已。”

“随便她怎么说好不好?”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