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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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我的恩主出现(2)

“这一切和一个监护人有关,”他继续说道,“在你未成年时,应该有一个监护人或者类似的人。他也许是某个律师。这个律师名字的第一个字是不是‘贾’?”

一切疑团的真相和闪电一样向我扑来;这一切都使我感到失望、危险和羞耻。因为各式各样的后果都成群结队地向我冲来,所以我被这突然的真相袭击压倒了,几乎感到我每一次呼吸都困难重重。这时他又继续说道:“我就说,雇这个由‘贾’起头的律师的这位雇主吧(‘贾’起头的律师说的就是贾格斯),就说这位雇主,他漂洋过海来到朴茨茅斯,登陆之后他就一心想来看你,而你刚才说‘你已经找到了我’,那么,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呢?唔,我从朴茨茅斯写信给一个伦敦的人,他知道你的详情住址。你想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吗?他就是温米克。”

这时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即使说一句话就能救我的命,那么我也说不出来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的一只手扶住椅背,而另一只手按在胸脯上,我感到透不过气来。我就这么站在那里,并且像疯人一样地望着他,我感到房间犹似大海,大海上的滔天波浪使我天旋地转,我只有紧抓住椅子不放了。他走过来扶住我,把我扶到沙发上去,为了让我背靠好,他则屈起一条腿跪在我面前,而他的面孔紧紧贴近我的脸。他的面孔,是我记得非常清楚的一张面孔,是我一看见就会发抖的面孔。

“是的,皮普,我亲爱的孩子,我已经把你培养成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你是我一手培养。我曾经发过誓,只要我赚到一块金币,那么我就会把这块金币用到你身上。后来我又发誓,如果我时来运转发财了,那么我也要让你发财。虽然我生活艰苦朴素,但是我让你享受荣华;我艰苦勤奋地工作,目的就是为了使你脱离劳动的苦海。我亲爱的孩子,只要你好,就算我苦些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告诉你真相,不是为求你的感恩,一点也不是。我告诉你真相是想让你知道,那条曾经在粪堆上荡来荡去的狗也有今日,他曾经被你搭救过,如今他昂起了头,并且还培养出一个上等人。皮普,这培养出的上等人就是你啊!”

我很厌恶这个人,很恐惧这个人,只想赶忙躲开这个人,即使他是一头凶猛的野兽,那么他也至多不过如此了。

“皮普,你听我说,你的第二个父亲就是我,你就是我的儿子,而对于我来说,你比我的亲生儿子还要亲。我已经攒下了钱,而且这些钱都是我给你用的。开始我只是被人家雇去放羊,我住在一间孤独的小屋子中,我看不见任何人的面孔,我只能看到羊的面孔,所以这使我几乎忘记了男男女女的面孔,但是我唯独没有忘记你的面孔。每每我在吃中饭或晚饭时,每每在我放下餐刀时,我就会自动地说:‘瞧,我的这位孩子又来了,他正望着我在吃喝!’我有很多次都看到你了,就和在那大雾迷漫的沼泽地上见到的你一样,我每一次都会走到门外,站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中,说:‘如果我获得了人的自由,并且发了财,那么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造就成一个绅士!如果我说的瞎话,那么就让我被老天雷劈死吧!’果然我如愿了。我亲爱的孩子,瞧瞧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住的地方和贵族住的地方一样!贵族有什么了不起?嘿!你可以和贵族比一下谁更有钱,你一定能击败他们的!”

他滔滔不停地说着,而且表现出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样子,好在他看出几乎我要晕倒了,所以他就没有怪我没有领他的情,这当然使我松了一口气。

“你听我说!”他继续说道。并且他从我的口袋中掏出我的怀表,然后他又转过来看我手指上戴的戒指,这时我的手畏缩地后退了一下,就像我仿佛遇到了一条蛇一样。“这是一块金表,真是一个美丽的东西;我看这能称得上是一位绅士戴的表。这是一个钻戒,四边镶着红宝石,我看这能称得上是一位绅士的钻戒!看你身上穿的亚麻衬衫,质地多好,多漂亮啊!看你身上的衣服,比任何地方卖的衣服都好!还有看你书架上的书,”并用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房间,“你把放在书架上的书堆得这么高,看来一共要有好几百本吧!这么些书你都读过,是吗?在我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还在读书呢。哈,哈,哈!我亲爱的孩子,你把书读给我听听吧!即使这些是用外文写的书,虽然我听不懂,但是只要我听听,我一样会以你为骄傲的。”

他再一次把我的双手放到他的嘴唇上,而这时我身体内流动的血全部都变冷了。

“皮普,你先不必在意我说的话。”他说道,并且他又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睛和额角,而且喉咙里又发出我记得非常清楚的那种咯咯声。他讲话的态度越是诚心诚意,我心里就越是感到慌里慌张。“首先你把情绪稳定一下,现在你不必干别的事。你不像我,因为这件事我长期地在盼望着发生;你不像我,因为你心里还没有任何准备;再说,你根本没有想到,我是培养你的人吧?”

“噢,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想到,”我答道,“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人是你。”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除了我自己和贾格斯先生之外,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真相了,其他人都不知道。”

“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吗?”我问道。

“没有了,”他惊奇地看了我一下,说道,“还会有谁呢?我亲爱的孩子,你长得真英俊啊!嗯!哪个漂亮女孩被你看中了?有没有一个漂亮女孩被你看中了?”

噢,埃斯苔娜,埃斯苔娜!

“我亲爱的孩子,如果能用钱可以换来的,那么你就可以得到。像你这么一个绅士,长得如此英俊,又有钱做你的后盾,你一定会赢得你所需要的。好吧,再接着我刚才讲的说吧,我亲爱的孩子。我住在小棚子里给人家放羊,后来我的东家死了,并且他把他的钱留下了给我,原来他和我的出身是一样,最后我服刑期满,我获得了自由,因此我就开始干自己的事了。可以说我的每干一件事都是为了你。无论我干什么,我都会想到你,‘我干的事都为他一个人,如果我不为了他,但愿老天用雷电劈死我!’并且我干的事都是一帆风顺的。刚才我就告诉过你,我就是这样出了名的。东家留给我的钱,再加上开始几年我自己赚的钱,我都全部寄回国交给贾格斯先生。第一次他去找你,他就是按照我信里所提的要求办的。”

噢,现在我多么希望当年他没有来找过我!现在我也多么希望我一直留在铁匠铺里,虽然达不到我的满足,可是相比之下,我倒认为比现在要幸福得多!

“我亲爱的孩子,你听我说,只要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起,我自己正在培养着一位绅士,那么我就得到了补偿,我的一切怨气都消失了。有时当我走在路上时,那些移民们骑在高头大马身上,气字昂扬地向我走过来,并且大马扬起的尘土直冲我的面孔。你知道这时我在想什么吗?我就在自言自语:‘我正在造就一位绅士,他比你们更强!’当他们中有人对别人说:‘几年前他是个犯人,现在他是个没有文化的大老粗,只是有了好运气罢了。’你知道我对他们说什么吗?我自言自语:‘虽然我不是一个上流人物,我也没有文化,但是我却有一个有文化的上流人物。而你们有的只是牲畜和田地,但是你们之中有谁,有一个有教养的伦敦绅士呢?’因此我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坚持着我的生活。在我的心中有这样一个期望,那就是总有一天,我会回伦敦看一看我的孩子,并且让他知道我才是他的亲人。”

他把一只手伸出来,并搁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想到他的这只手说不定染过鲜血,我就会浑身抖了起来。

“皮普,我是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的,我要担很大的风险才行。但是我是坚持到底的,困难愈大,我就愈坚强。因为我下定了决心,和拿定了主意,所以最后我终于成功了,我亲爱的孩子,我终于成功了!”

虽说我想集中我的思想,但是我仍然懵懵懂懂,不知所措。从开始到现在,与其说我是在倾听他的说话,还不如说我在倾听着风雨交加的声音。直到现在,我还是把他的话音和风雨之声混合在一起,虽然风雨还在大发雷霆,但是他的声音却早已弦断音绝了。

“你准备让我住在哪里?”过了片刻后,他向我问道,“我亲爱的孩子,我必须要有个地方把自己安顿下来。”

“你是要睡觉吗?”我说道。

“是啊,我要睡一个又足又香的觉,”他答道,“因为我在海上奔波了好几个月,我尝尽了风吹浪打。”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说道:“正好我的朋友和同伴不在,那你就住在他的房中吧。”

“明天他会不会回来呢?”

“不会回来,”虽然我尽了极大的努力,但是我却仍然只能机械地回答说,“他明天不会回来。”

“我亲爱的孩子,听我说,”他压低了声音,并且将他的一根长手指点在我胸口上,他带着令人难忘的神情说,“你可得小心谨慎啊。”

“我小心谨慎?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如果不小心谨慎,那么你就要死!”

“什么死?”

“我是被终身流放的人,我要回来就意味着死。因为近几年来逃回来的人太多了,所以如果我要是被逮住了,那么我就得上绞架了。”

无须多说什么了,这就够了。多年来这位可怜的人,用他辛苦铸造起来的金银镣铐,把我装饰打扮起来,他供给我使用金钱,现在他又冒了生命的危险回来看我,他把他的一条命交付在我手上!要是我那时不厌恶他,而是热爱他;要是我不强烈地嫌弃他,想逃避他,而是怀着深情厚谊去赞赏他、敬佩他,和他亲近,那么情况就不会那么坏了,相反还会有所好转,因为那样我就会一心一意地、自然而然地关心他的安全。

当时我考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百叶窗放下来,从而使外面看不见房内的灯光,然后我把那些门都关好并且拴紧。在我关门时他正坐在桌边饮兑水朗姆酒,吃着饼干。每当我一看到他的吃相,我就想到当年逃犯在沼泽地上吃东西的情景。在我看来,他好像马上就会低下身子,并且用锉子去锉腿上的脚镣似的。

我走进赫伯特的卧室,并且我把所有和楼梯相通的门都关好,只开着通向刚才我们谈话的那个房间的门。我问他是不是现在就准备睡觉,他说现在准备睡觉,但是他请我,给他一件我的绅士亚麻衬衫,明天一早起来他准备换上。于是我就拿出一件给他,并为他放好了。这时他又伸出他的双手,并且握住我的手,和我说晚安,因此我的血又一次变得冰冷。

我这才能摆脱他,但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首先我在刚才我们待的那个房中添加了火,然后我坐在火炉旁边,不想入睡。我坐在那里都一个多小时了,可我头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东西我都想不出来。我直到最后才开始想到我自己的命运,我充分体会到我的厄运开始了,我驾驶的人生之舟已被撞成了碎片。

对于郝维仙小姐对我的期望,原来只不过是一场梦,根本她就没有把埃斯苔娜许配给我;我在沙提斯庄园里,只不过是被人当成了可以利用的器具,去刺伤那些贪得无厌的亲戚;在没有人可以去当靶子时,我就成为了一个活靶子,在我这颗没有头脑的心上让人试一试其本领。所有的这些都会使我痛苦,但是我最深切的痛苦是,因为这个逃犯,所以我竟然抛弃了乔。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而我却一无所知,而他随时都有可能在我这里被逮捕归案,把他在伦敦中央刑事法院执行绞刑。

现在的我再也不能回到乔的身边,并且再也不能回到毕蒂的身边,即使我有千万条理由都不行。因为我知道我丑恶的心灵犯下了过错,而任何作借口的理由都无法弥补这个过错。对我是最大的慰藉是,我从她们那里得到的纯朴和忠诚,世上再也没有别的聪明贤士能比得上他们了。但是当我再想挽回这一损失时,那却是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我仿佛听到追捕的声音,从屋外的阵阵狂风和劈啪雨点之中,有两次我还真的听到了外面有敲门和低低的说话声。因为我心头堆满了这些恐惧,所以一些想象和追忆就都涌向我心头,觉得好像要出现一系列的神秘征兆,和预言他的来临。也许是在几个星期之前吧,我在街上行走时,就遇到过不少和他极为相似的人。就在他越过重洋,高英伦海岸越近的时候,我看见和他长得相似的人的数量也就越多。难道是因为他那邪恶的灵魂,所以把这些信使送到我的身边,最后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果然他信守诺言,来到了我的身边。

在我脑海里,这类奇怪的想象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好像在我童年时期,在我幼稚的眼中,他就是一个不顾死活性格暴烈的人;另一个逃犯在一五一十地数说着他要杀害他的阴谋,被我曾亲耳听到;他在深深的沟渠中像一头野兽似的和别人扭打战斗着,被我曾亲眼看到。然后我从这些以往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我看到火炉的火光里,好像出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影子——在这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在这个寂静孤独的夜晚,而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怕和他住在一起不安全。因为这个可怕的影子渐渐地扩大,接着又充满了整个房间,所以我就端起烛台,走到里间去查看一下他——我那可怕的包袱。

他在那里睡觉,他的头上扎了一条手帕,而且面孔显得深沉抑郁。虽然他正沉沉地睡着,静静地睡着,但是在他的枕旁却放了一把手枪。看到这些后我才放心,我轻轻地把房门的钥匙取下,插到门外的锁孔中,把他反锁在里面后,我才坐回到炉边。我就这样睡着了,我慢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并且躺在了地板上。在睡梦之中,我的那些苦痛的事情还依然在缠住我不放,等我醒来时,房子东面教堂的钟敲了五响,房间的蜡烛已经燃尽,炉火也早已全没了,屋外的狂风暴雨令房间的一切更加黑暗了。

皮普第二阶段的远大前程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