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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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我的伦敦之行(1)

从我们的小镇到伦敦坐马车要行驶五个多小时。晌午刚过,我乘坐的马车就驶入了伦敦市区,跟从各个方向驶来的各式各样的车辆融汇成了繁忙纷乱的车流,然后停在了伦敦齐普赛德伍德街上的交叉钥匙形旅馆的招牌下面。

那时候,我们英国人有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偏见,假如有人胆敢认为我们的东西不是世界第一,胆敢认为我们不列颠人不是世界第一,这个人就是卖国贼。要不是因为这样,当我被伦敦庞大惊呆的同时,我也会对伦敦产生一点小小的疑惑:伦敦不也是一个难看的、道路蜿蜒的、又细又窄的、极其污秽的城市吗?

贾格斯先生已经在第一时间吩咐人送来了印着他的地址的名片,他住在小不列颠街,名片的后面还写着“出了史密斯广场,距离驿站不算远”。我租了一辆出租马车,车夫穿着一件油乎乎的外套,外边还披着很多层斗篷,斗篷的数量之多简直快赶上他的一大把年纪了。他将我扶上马车之后,就用叮当作响的折叠式的上下马车用的梯子把我遮挡起来,就好像马车要去五十英里之外的地方一样。他费了好大劲才总算爬上自己的赶车座位。我记得他的座椅上的装饰性篷布原本是豌豆绿色的,历经日晒雨淋,并且被虫子咬得破烂不堪。马车的装备也极其怪异:外面是六顶大华盖,后面挂着些破烂东西,说不上有多少跟班能够跟着车子攀在上面;下面是一个耙子,看上去是为了防范那些所谓业余跟班临时起义而想试攀的。

我好像还没来得及欣赏完马车,还没搞清楚这马车怎么会神似一个堆着草的院子,又好像一个旧货商店,还有装马料的袋子干吗也要放在车里面等等古怪的事情,就看见马车夫要下车了,似乎车子马上也要停下了。不一会儿,马车真的就停在了一条昏暗的街道上的一个律师事务所门前,门开着,上面是“贾格斯先生”几个字。

“多少钱?”我问马车夫。

“一个先令,除非你想多给点儿。”马车夫说道。

我当然表示我不想多给。

“那你得付一个先令,”马车夫说道,“我可不想惹麻烦,我清楚他这个人!”他恶狠狠地对着门上贾格斯先生的名字闭上了一只眼睛,同时摇了摇头。

他伸手接过一先令的车费,费了好大劲儿才爬上车座,然后赶走了马车(似乎心里也踏实了)。这时,我手里拎着小旅行皮箱走进了贾格斯先生的律师事务所,问贾格斯先生在没在。

“他没在,”一位办事员说道,“他去法庭出庭了。我能问一下吗,你是皮普先生吗?”

我对他说我就是皮普先生。

“贾格斯先生留了口信,让你到他的房间里等他,他说他正在处理一桩案件,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回来。他的时间非常宝贵,但是肯定一有时间他就会赶紧往回赶的,不会耽误。”

这位办事员说完,就打开了一扇门,带着我走进了后面的一间内室。我看到屋子里坐着一位先生,只有一只眼睛,上身是一件棉织绒的衣服,下身穿着一条短裤。正在那里看报,我们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他用袖口擦了擦鼻子。

“迈克,你出去等。”办事员说道。

我正想说我最好没打扰到这位先生——可办事员却非常不客气地撵走了这位先生,还把他留在房间里的皮帽扔给了他。这样的事我还真是第一次遇见,于是,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贾格斯先生房间里的光线是透过一扇天窗射进屋子里的,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阴暗的所在。天窗修补得非常诡异,看上去很像一个支离破碎的头骨,从那里向外看,那些变了形的旁边的屋子好像正在诚心纠缠起来俯下身子透过窗口偷看我。屋里的档案文件很少,跟我之前的预测刚好相反,却另外有一些非常古怪的物件,而这些都是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会看到的,像一把生了锈的老式手枪,一把装在剑鞘里的剑、几个看上去样子奇奇怪怪的箱子和包裹,一个架子上摆放着两个面目可怖的头像,两张面孔全都是浮肿的,鼻子抽搐着。贾格斯先生自己的那张高高的靠背椅子是用极其黑的马毛呢做成的,周围是好几排铜钉,跟棺材没什么两样。于是,在我的幻想中,仿佛看见他正坐在椅子里,咬着手指看着客户。房间那么狭小,客户们好像都有一个习俗,那就是走到背靠墙的地方,因为屋子里的墙壁,尤其是贾格斯先生的座椅正对着的那一块,都被客户们擦得锃亮了。刚才,那位只有一只眼睛的先生也是那样将身子倚靠在墙上,拖着脚步慢悠悠地走出去的。当然我可没有撵他走,但却是由于我的到来才将他撵走的。

我在一张客户坐的椅子上坐下来,它刚好被放在贾格斯先生的座位的正对面,房间里那种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息把我弄得十分恐慌。我想起贾格斯先生的这位办事员跟他有着一样的神情,好像手中掌握了所有人的要害。我真的很好奇这楼上到底还有多少个办事员,他们是否都具有掌握同胞的手段,要想加害于人就不愁找不到借口。我真的很好奇屋子周围放着的那些乌七八糟、样子奇特的东西到底都是什么来头。我真的很好奇那两张有着浮肿面孔的头像是不是贾格斯先生家的成员;难不成他就如此倒霉,居然有着这样一对难看头顶的家庭成员;他为什么要将这两个头像塞在这样一个满是灰尘、黑斑点点、苍蝇乱飞的鬼地方,而不把它们放在家里呢?当然,我并没有经受过伦敦夏季的考验,然而我的整颗心都在这里被压抑着,可能是这里的空气太让人困窘了,每件物品都被蒙上了一层灰尘。但是我就在贾格斯先生的这间窄小的屋子里等待着,诧异着,直到再也没办法忍受贾格斯先生的座位上方架子上的那两个头像,才起身走了出去。

我跟办事员说,趁着等他的这段时间不如到外面去走一走,他同意了,提议可以在路边拐个弯到史密斯广场去转转。于是,我便去了史密斯广场。这哪是什么广场,说它是个丢人的地方倒还差不多,到处是脏乱的东西,有油脂,有血污,有泡沫,所有这些屠杀牲口残留下来的东西好像都粘在了我的身上。我只好加快脚步,连忙进入了下一条街,这才算避免了麻烦。在这条街道上,我看见圣保罗大教堂黑色的大圆顶刚好在一幢阴森森的石头建筑后面,正对着我,一位旁观者说那里就是新门监狱。我沿着监狱的围墙继续走,看见路上铺满稻草,也许是为了预防来往的车辆发出嘈杂的响声吧。看到这些,再加上又看到很多人站在那儿,身上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烈的烈酒和啤酒的味道,我便可以断定这里面正在开庭。

就在我左顾右盼的时候,一个污秽龌龊、满嘴酒气的法警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进去听几场官司。他说只要给他半个克朗他就能够把我领到前排就座,详细欣赏高等法院院长那头戴假发、身穿法袍的形象;听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以为这位神圣不容侵犯的大人物只不过是一座蜡像而已。他看我犹犹豫豫的样子,马上将价钱降到了十八个便士,于是我赶紧向他表明我其实是有约会的,只好感谢他的好意。尽管这样,他还是非常殷勤,将我领到了院子里,指着设置绞刑架的地方、公开鞭打犯人的地方给我看,然后指着死囚监狱的门让我看,所有上绞刑架的犯人都要从这里经过。为了提高我对这个阴森森的大门的兴趣,他又告诉我后天早上八点钟会有四个死刑犯从那个门里走出来,排着队走上绞刑台。这真让人不寒而栗,让我对伦敦产生了厌烦的感觉。尤其让我感觉到厌烦的是这位借着以欣赏高等法院院长作为幌子来谋利的法警,从他头顶戴的帽子到脚上穿的靴子,还有兜里的手绢,浑身上上下下所有的衣物都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这套行头原来分明不是他的,肯定是花低价从刽子手那里买来的。我想还是把他打发走的好,于是就给了他一个先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