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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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那样的重逢(1)

第二天早晨,我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不一样的人,我的未来也已经变了。早晨让我焕然一新,与从前迥然不同。虽然这样,我的心里依旧感觉沉痛,一想到还要六天我才可以离开这里,但是我又不得不疑心,在这段时间内伦敦的状况会突然发生较大的变化,等我到达的时候,也许希望的美好情景已经大打折扣,甚至所有美好的想法全都烟消云散了。

每当我谈起我们距离分别越来越近的事情时,乔和毕蒂就会表现出对我的怜惜还有他们内心由衷的喜悦,但他们从来不主动提及,只是在我提起的时候他们才会表达一下自己的感情。吃过早饭后,乔从最好的那间客厅的柜子里面拿出了我们的师徒协议,我们一起将它扔进了火炉,我感觉自己获得了自由。我带着从羁绊中解脱出来的一种新鲜感,跟乔一起前往教堂。我暗暗揣度,要是那个牧师听说了这一切,他可能就不会再去诵读《圣经》里面关于富人难以进入天国那一章节了。

提早吃过中午饭,我一个人向着沼泽地的方向走了出去,准备了断跟它相处的感情,之后就不再来往,分道扬镳。路过教堂的时候,我油然生出一种高尚的怜悯之心,因为我想到那些终将到这里来的人们,活着的时候,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来这座教堂,可是生命完结之后,就要一直在这些青青的小草覆盖下的土堆中长睡不醒(在上午晨祷的时候我就曾经有过这样的心情)。于是,我就许下了一个愿望,有朝一日我要为这里的村民们做点好事。那时候,我还草草地拟下了一个方案——邀请全村人吃一顿大餐,有烤牛肉、葡萄干布丁、每人一品脱麦酒,以表赏赐之意。

要是说从前我经常想到曾跟一个逃犯结成同伙,曾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这片坟地中,并且不由自主地感觉惭愧,那么在此时此刻这个星期天,在这里我又回想起了旧事,回想起了那个让人怜悯的、衣衫褴褛的、浑身瑟瑟发抖的、戴着镣铐的犯人,我又会有着何种感想啊!我可能会说那是一件非常久远的事了,毋庸置疑他早已被押解到非常远的地方,于我而言他已经死去,也有可能他真的已经死去了,而且以此来宽慰自己。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看到这低矮的湿湿的地方了,再也不会见到这儿的堤坝还有水闸,再也看不到正在吃草的牛群——虽然这群愚笨的牛今天一改往日的态度,对我比较尊重,甚至还转过头去,长时间地盯着我这个巨额财产的拥有者——哦,再见吧,我童年时代让人厌烦的老朋友,我就要前往伦敦,就要无比显贵。我将不再在铁匠铺以打铁为业,将不再在这里跟你们为伍!于是,我趾高气扬地向老炮台走去,躺在那儿,思考着郝维仙小姐会不会让埃斯苔娜当我的妻子,慢慢地睡着了。

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偶然发现乔正在我旁边坐着,嘴上叼着他的烟斗。他一看见我睁开眼睛,脸上就浮现出喜悦的笑容,跟我打招呼,说道:

“这是最后一次,皮普,所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跟着你来。”

“乔,你能来我真是太开心了。”

“皮普,谢谢你。”

“亲爱的乔,你尽管把心放宽,”我们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之后,我接着说道,“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皮普!”乔用快慰的语气跟我说,“我确定你绝不会忘记我,哎,哎,我的朋友!我为你祝福,本来,要想不担心就要宽心,但是我却花了很多时间来把心放宽,因为这种改变来得太不寻常、太突如其来了,你觉得呢?”

乔对我表明了他能放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反倒觉得不太开心。说心里话,我真期望他能说出些更加真情流露的话,比方说:“皮普,这回你可有面子了!”或者别的类似的话。因此,针对他说的这第一点我并没有搭腔,仅仅聊了聊他提到的第二点,说事情的确来得太不寻常、太突如其来了,但是我以前始终想成为上等人,经常反复思索,假如我成了上等人,又该做点什么,

“你是这样想的吗?”乔问道,“好奇怪啊!”

我对乔说道:“从前咱们在这儿念书,但是你提高得太慢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有点可惜,你觉得呢?”

“唔,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乔答道,“我简直太蠢了,只够得上当个铁匠。我这样蠢真是太让人惋惜了,但是现在没必要惋惜了,因为一年之前就已经惋惜过了,你说是不是?”

我的本意是,有朝一日我继承了遗产就能为乔做些善事了,那么假如他的知识水平能够进步一点,以提升他在社会上的身价,那将多么让人感到宽慰。但是他对我的话一无所知,因此我想,可能我跟毕蒂说会更好一些。

回到家后,我们用过了茶点,我就拽着毕蒂来到了小巷边上的一个小花园里。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之后,为了振作她的精神让她变得开心起来,我就说我会一直记住她,接着我又说我想请她帮个忙。

“是这样的,毕蒂,”我说道,“我想让你利用所有机会帮帮乔,让他起码能有一些提高才好。”

“怎么帮他提高呢?”毕蒂凝视着我,说道。

“噢,是这样,乔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好人,确实是这样,我觉得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人了,但是在有些地方他的确太落后了。毕蒂,就拿学问还有跟别人打交道来说吧,他就不太在行。”

虽然我说这些的时候一直在注视着毕蒂,虽然我说完这些之后她的双眼也瞪得老大,但是她就是没有看着我。

“哦,他跟人打交道!他跟人打交道做得不好吗?”毕蒂答道,顺手摘下了一片黑醋栗树叶子。

“亲爱的毕蒂,在这里他跟人打交道的能力确实很不错——”

“唔,他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在这儿挺好的?”毕蒂插了一句话,认认真真地注视着手里的黑醋栗树叶。

“请听我把话说完——在我继承遗产之后,我希望他的地位能够有所提高,他的地位提高之后,他跟人打交道的能力就会遭人评头论足。”

“你觉得他不知道这一点吗?”毕蒂又问道。

毕蒂的问题惹恼了我,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问我这样一个问题,这让我变得急躁起来,我说:“毕蒂,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毕蒂把黑醋栗树叶放在手里揉得很碎,从那以后我只要一闻到黑醋栗树丛的味道,就会回想起在小巷边上的小花园里的那个夜晚。毕蒂说道:“难道你从来没想过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吗?”

“自尊心?”我的语调之中带着极度轻视鄙夷的意味。

“哦!世界上的自尊心分为很多种,”毕蒂说着,看着我晃了晃脑袋,“自尊心并不是只有一种——”

“那么,好!你别停下,继续说下去啊?”我说道。

“自尊心不仅仅只有一种,”毕蒂继续说道,“他为他所从事的职业感到自豪,他有十足的能力能够把这份职业做好,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做得非常好,受到别人的尊重。他可能并不想离开他的职业,这便是他的自尊心。实话跟你说,我觉得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虽然我这样说听上去显得有些鲁莽,因为你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他。”

“唉,毕蒂,”我说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我真是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说。毕蒂,你在嫉妒我,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牢骚。我交了好运你就心中不满,并且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了。”

毕蒂说道:“如果你真的是有意这么想的,那就说吧。只要你是真的有意这么想的,你就反反复复地说吧。”

“毕蒂,你是说,假如我真的有意这样做,”我用非常有品德涵养和孤芳自赏的口气说道,“没必要把事情推诿到我身上。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难过,我看这是——这是人性的弊端。原本我是想等我走了以后,请你抓住哪怕是微乎其微的时机,尽可能多地帮一帮我亲爱的乔提高。既然这样,那我就不再请你帮忙了。但是,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真是太难过了,毕蒂,”我再次说道,“这是——这是人性的弊端。”

“不管你是在斥责我还是在赞扬我,”可怜的毕蒂说道,“你都可以安心,你让我做的所有事,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尽力去做。当你离开的时候,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在我的记忆里你都是不会改变的。但是,你要成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也不能对公平不管不顾。”说完这些,毕蒂便别过头去。

我又兴奋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一种人性的弊端”(当然,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使用这种说法不太妥当,但是这种说法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对,后来我找到了借口),接着就跟毕蒂分开了,顺着小路徐行而去。毕蒂回家之后,我才从花园里走出来,无精打采地迈着步子,一直到吃完饭的时候才回到家里。从感情上来说,我非常难过,而且感到离奇,我拥有了远大的前程之后的第二天居然也跟第一天没什么两样,感到那样的孤单寂寞,那样的不满意。

第二天早晨,我又变得积极起来,从感情上谅解了毕蒂,以前的事情不会再提了。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一大早就向镇里走去,希望抵达镇上的时候铺子也刚好开门迎客。我到达特拉布先生的裁缝店的时候,他正在铺子后面的客厅里吃早饭。他认为,这个时候出来招待我没什么必要,就叫我到客厅里面去见他。

“嗨!”特拉布先生用招呼老主顾的口气跟我说道,“你好,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特拉布先生将他那热乎乎的面包切成了三层像羽毛一样柔软的面包片,正在往上面涂抹黄油,抹得满满当当的。他是一个财运非常旺盛的单身老头儿,透过他开着的窗户能够看到一座果树长得非常茂盛的小花园,火炉旁的墙壁上装了一个非常气派的铁质保险柜,我坚信他的财产肯定用一个个袋子装着,在这个保险柜里藏着。

“特拉布先生,”我说道,“说起这件事我真是不太想说,因为直接说会让人觉得我是在夸夸其谈,但是我又必须告诉你,我已经获得了一笔巨额财产。”

一听我这么说,特拉布先生马上变得迥然不同。他忘了要在松软的面包上涂抹黄油,赶紧站起来,在台布上面擦了擦手指,大声叫道:“我的天哪!”

“我即将到伦敦去见一见我的监护人。”说着,我心不在焉地从兜里拿出了几枚金币,看了看它们,说道,“我准备订制一套时装穿去伦敦,我希望,”我生怕他会因为钱没到手而找借口不做,于是补充了一句,“付你现金。”

“我最最亲爱的先生,”特拉布先生说着,对着我毕恭毕敬地弯下了腰,而且非常不客气地张开双臂碰了碰我的两个胳膊肘,“别跟我提钱,我是一个十分顾念情谊的人。我想向你道贺可以吗?能否赏脸到店里面详谈?”

特拉布先生的裁缝铺里有个小伙计,是我们这个乡里最有胆量的家伙。我刚才进来时,他刚好在铺子里扫地,一看见我就把灰都扬到了我的身上,借此来寻开心。我跟特拉布先生从客厅出来的时候,他依旧在扫地。他拿着扫帚东拍西拍,四处拍了个遍,打遍了一切给他扫地带来障碍的东西。我想,他这是想要表明自己是一个打铁的好手,即便是从古到今的所有打铁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

“轻点儿,”特拉布先生冷着一张脸看着他的小伙计说道,“小心我打掉你的脑袋。”

接着又对我说,“请坐吧,先生。”他拿下一匹布,打开,让它好似潮水一般地铺展在工作台上,并且双手托起了布料让我看了看布的光泽。

“看,这可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好东西,先生,我之所以向你介绍这种布料做衣服,是因为这是真正的好料子。当然,你可以跟别的料子比较一下。快去把四号布拿过来!”(特拉布先生这是在跟他的小伙计讲话,还甩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因为担心这个小浑蛋送过来料子的时候会故意往我身上撞,或者做出什么嚣张的举动,因此事先警示他要提防着点儿。)

特拉布先生每时每刻都在瞪着他的小伙计,直到他把四号料子送过来,放在工作台上,并且远远地站在了安全位置为止。接下来,他又吩咐小伙计去把五号和八号料子取过来。特拉布先生对小伙计说道:“你这个小流氓浑蛋,我看你再胆敢在这儿耍花招,我就让你悔恨一生。”

接下来,特拉布先生就弯下腰去仔细察看四号料子,而且十分谦虚恭顺地向我介绍四号料子,说这是一种又轻又薄的衣料,夏天穿再适合不过,在贵族绅士当中十分流行,还说假如他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同乡穿上这种衣料做的衣服,他会感觉非常风光的(假如他能将我攀作他的同乡的话)。

“还不快去拿五号和八号,你这个小浑蛋。”特拉布先生又对他的小伙计吼道,“难道让我从店里把你踢出去,然后我亲自去拿吗?”

依照特拉布先生对料子的介绍,我选了其中的一种,接着就重新回到客厅让他帮我测量尺寸。虽然特拉布先生原本就知道我的尺寸,并且从前给我做衣服的时候对那些数字也非常满意,现在他却抱歉地说:“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先生,以前的尺寸不能再用了。”于是,在客厅里,特拉布先生一边给我测量,一边还要计算,好像我摇身一变成了一块地产,而他就成了最合适的测量者。他简直就是不辞劳苦,让我感觉到,不管他做出多么好的衣服,都无法补偿他所付出的辛苦劳动。最后,他总算量好算好了,又说好了星期四的晚上把做好的衣服送到彭波契克先生那儿。“先生,我知道,伦敦的绅士们是不会光临像我这种小地方的铺子的,但是,要是您能经常光临这里,我就会感到无上荣幸。那就再见吧,先生,十分感谢。——门!”

他这最后一个字是跟他的小伙计说的,可小伙计并没有搞清楚这是让他开门的意思。等到他的主人不停地搓着手将我送到门外之后,我看到那个小伙计已经瘫倒在一边,吓得要命。今天可以说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金钱的巨大魅力,即便是特拉布先生的小伙计也失去了往日的威风,甘拜下风。

办好了这件有必要纪念一下的大事之后,我接下来又去了帽子店、鞋店、袜子店,感觉自己就好像儿歌中胡巴德妈妈的那条狗,为了一套行头不得不去向很多行业请教。我还去驿站定下了星期六早上七点出发的马车座位。我当然不必每到一处就让别人知道我有了一笔巨额财产,但是我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店里的老板往往就会马上改变看我的眼光,不再透过窗口对着大街出神了,只是一味地专心致志地招待我。我订购完全部需要的东西之后,就直接去了彭波契克先生的店铺。刚一到达他的店铺,我一眼就看见他正站在店门口。

他正在等待我的到来,那样子看上去已经相当没有耐心了。他一大早就坐马车去了我家的铁匠铺,得知了我的新闻,早早地就在他那间上演过《乔治·巴恩威尔》的客厅里准备好了茶点。当我这个圣人走进他的客厅时,以至于他竟然对店堂里的伙计呵斥道:“躲开,别挡住路!”

“我亲爱的伙计,”彭波契克先生用力地握住我的双手,此刻客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还有茶点,“你拥有了远大的前程,我向你表示祝贺。这是你本来就应该得到的,本来就应该得到的!”

他的话刚好说在了点子上,我觉得他可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巧妙地表达了他的想法。

彭波契克先生哼着鼻子对我说了几句表示艳羡的话之后,说道:“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我不辞劳苦地为你效劳,终于把你领上了一条大道,通往远大的前程,我着实感到无上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