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远大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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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关于囚犯的故事(1)

我给乔当了四年学徒之后,一个星期六晚上,一群人在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聚会的时候,在火炉的周围簇拥着,正全神贯注地听着沃甫赛先生铿锵有力地朗读着报纸上的新闻。我也是这个人群中的一员。

那则新闻是关于一桩震惊一时的凶案的,沃甫赛先生读得非常投入以至于就好像他满脸都被沾染了血污一样。他称心如意地将凶案中所有让人害怕的形容词都读得绘声绘色,好像他自己已然成为法庭上的一个个前来作证的人。他极力模仿受害人孱弱的低吟:“我彻底完了。”他又极力模仿凶手野蛮的咆哮:“我早晚要报复你。”他还有声有色地模仿着当地医生的腔调,提供有关医药的诊断证书,接下来又模仿了一个看关卡的老头儿,号啕大哭,浑身哆嗦地讲述他听到的击打声。他把这个证人表演成瘫软在地,以至于引发了听众的重重猜疑,这个证人的心理是否正常。在沃甫赛先生的表演中,验尸官成了雅典的泰门,而差役则成了科里奥兰勒斯二者均为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主人公。。他读得兴致勃勃,我们听得兴致勃勃,并且非常开心。在这种心情非常舒畅的情况下,大家一致判定这是一桩故意杀人罪。

正当这是,我才发现有一位生疏的绅士正趴在我对面高背椅子的椅背上,冷眼旁观着一切。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鄙夷的神情,嘴里咬着粗大的食指,端详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噢!”这位生疏的绅士在看了沃甫赛先生的表演后,说道,“我看毋庸置疑你已经如愿以偿地审完这个案子了吧?”

在座的人都吓了一跳,一起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人,仿佛他就是凶手似的。而他则冷峻地面带嘲弄的表情看着大家。

“当然,你是在说他有罪,对吗?”陌生绅士问道,“那你倒是说出来啊,说吧!”

“先生,”沃甫赛先生说道,“虽然我还没有什么资格与你交谈,但是我觉得他是有罪的。”这时,我们也鼓足勇气小声地附和着,一致认为他有罪。

“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陌生绅士说道,“其实我很早就清楚你是这么想的,刚刚我都说过了。但是,现在我倒是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否知道,英国有一条法律,那就是在没有得到证据证明之前,每个人都是清白的。”

“先生,”沃甫赛先生说道,“哦,我作为一名英国人,我——”

“继续说!”陌生绅士对着沃甫赛先生咬着自己的食指,说道,“别逃避问题,你到底知不知道这条法律。到底哪个是你的答案?”

他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头和身体朝着两个方向歪着,完全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指责神情,用食指点着沃甫赛先生——好像故意要点着他告诉大家——接着,又继续咬着自己的食指。

“说啊!”他问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沃甫赛先生回答道。

“既然你都知道,那么刚才干吗不早说呢?那好!我再来问你一个问题,”沃甫赛先生好像彻底身陷他的控制之中,任由人家的摆布,“你是否知道所有的证人都还没有接受过法律的盘问这个事实呢?”

沃甫赛先生刚张口说“我只能说——”,就被陌生绅士打断了话头。

“怎么?你难道不想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吗?那好,我再来问你一遍。”他又用食指点了点沃甫赛,“看着我,你是否知道所有的证人都还没有接受过法律的盘问?回答我吧,你只需说出一个字——是或否?”

沃甫赛先生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我们对他的态度开始转变了,崇拜之情明显降低了。

“你倒是说啊!”陌生绅士说道,“我来帮助你吧,虽然你并没有什么帮助的价值,但我还是帮一帮你吧,先看看你手里的报纸,那上面是怎么写的?”

“报纸上是怎么写的?”沃甫赛先生看了看报纸,被弄得无所适从,只好重复了一遍。

陌生绅士用非常具有嘲讽意味的态度和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继续说道:“你刚刚念的是不是这张带字的报纸?”

“毫无疑问。”

“既然毫无疑问那就好办多了。那就打开报纸,再告诉我那上面是不是非常清楚地印有犯人明确的声明——他的法律顾问们都让他保留辩护权?”

“我刚看到这段。”沃甫赛先生抗议道。

“我不管你刚刚看见了什么,先生,我又没问你刚看到什么。只要你愿意,你去倒着读主祷文都没有人管你,当然,可能你早就倒着读过了。继续说报纸的事吧,不,不,朋友,不是栏目的一开始,那些你都读过了,接着看,接着看。”(那一刻,大家都觉得沃甫赛先生很会玩花招。)“怎么样?这回找到没有?”

“这儿呢。”沃甫赛先生说道。

“那好,那你就用眼睛仔细地看一看这一段,然后告诉我,这一段是不是明明白白地说明犯人明确声明自己的法律顾问要他保留辩护权?说吧,是不是这样?”

沃甫赛先生说道:“用词可不太一样啊。”

“虽然用词是不太一样,”陌生绅士刻薄地说道,“但意思是不是大体相同呢?”

“那倒是。”沃甫赛先生回答道。

“那倒是。”陌生绅士重复着沃甫赛先生的话。他环视四周,又向证人沃甫赛先生伸出了右手,“各位,下面我想请教大家,这段新闻明明摆在他面前,但是这个人压根儿不理会,居然把一个还没有经过审讯的同胞说成是有罪,之后还可以继续安心地呼呼大睡。对于他的良知,大家作何评价?”

大家都开始质疑沃甫赛先生可能并不像我们曾经想象的那样,他已经露出马脚了。

“千万别忘了,各位,正是他这种人,”陌生绅士用手指向沃甫赛先生,步步紧逼道,“就是像他这种人极有可能被叫去当陪审员,参与审案,手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他嘴里口口声声宣誓,说要忠实于为国王陛下效力,在法庭上公正地审案,根据证据确定犯人是否有罪。顺天行法,但他就在像刚才那样尽职尽责之后,却能够回到家里,自顾自地心安理得地呼呼大睡。”

大家现在才深刻地意识到,这位可怜的沃甫赛先生确实过头了,假如他抓住时机收敛一些,停下他的自命不凡,可能情况就会大相径庭。

这位陌生的绅士有着一副不容置疑的严肃气派,并且他的立场显然表明他知道我们所有人的秘密,他想要揭穿谁,谁就一定会垮掉。这时,他从靠背椅子的背后走了出来,走到了两张高高的靠背椅子中间,面向火炉。他就站在那儿,左手揣在兜里,嘴里咬着右手食指。

“按照我收集到的信息,”他用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非常颓丧的我们,说道,“我完全能断定你们当中有一位名叫约瑟夫或者乔·葛奇里的铁匠。哪一位?”

“我是。”乔说道。

陌生绅士向乔招了招手,暗示他过去。乔就走到了他面前。

“你有个学徒,”陌生绅士继续说道,“人们叫他皮普,对不对?他在这吗?”

“我在这!”我大声说道。

陌生绅士并没有认出我来,可我却一眼就认出他了。他就是我第二次去郝维仙小姐家的时候,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绅士。他刚才趴在靠背上时,我就认出他了,现在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于是仔细地核对了他的长相,他的大脑袋、黝黑的面孔、那双深深陷入的眼睛、又密又黑的眉毛、宽宽的表链、脸上那一点点的黑而且硬的胡子碴儿,乃至他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皂味儿。

“我想同你们二位聊一点私事,”他不慌不忙地端详了我之后说道,“这会花费不少时间,要不我们还是到你们家去聊吧,还是那儿比较方便。到底要聊什么我现在还不想说,以后的话,你们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给自己的亲朋好友都由你们自己拿主意,因为那跟我毫无关系。”

我们三个人在让人感到怪异的静默中从三个快乐的船夫酒店走了出来,又在让人感到怪异的静默中向家的方向走去。这一路上,陌生绅士偶尔会看看我,偶尔又会用嘴咬一会儿他的指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乔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个人来访的重要程度,为了显得隆重一点,就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在客厅里点起了一根不太亮的蜡烛,我们的交谈就这样正式开始了。

开始的时候,陌生绅士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把蜡烛向自己这边移了移,看着他的笔记本上记的内容,接着又收起了笔记本。他端详着坐在阴暗当中的乔和我,在确定了到底谁是谁之后,他又把蜡烛推开了一些。

“我叫贾格斯,”他说道,“是伦敦的一个小有名气的律师。今天,我是想要跟二位办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我先得向你们说明,办这件事并不是我的想法。假如提前问问我的话,我就不会来这里,正是因为没有提前征求我的意见,所以我就直接来了。我是受人之托,作为此人的秘密代理人来跟二位办此事的。整件事情就是这样。”

他感觉自己坐在那里看不清我们,索性站了起来,一条腿跨过椅子靠背,倚在那里站着,他的一只脚就这样踩在了椅子上面,另一只则踩着地面。

“现在我来提问,约瑟夫·葛奇里,有人委托我向你提出废除你跟你的徒弟,也就是这位年轻人之间的师徒关系的要求。为了这位年轻人的未来着想,你一定不会反对他提出要求解除师徒关系的要求吧?你想提什么要求吗?”

乔惊讶地圆睁着双眼答道:“为了皮普的未来,我是不会提任何条件的。我要是那样做,天主都不会容我。”

“天主不容你说明你的善心非常虔诚,但这却不是答案,”贾格斯先生说道,“我问的问题是,你会不会提什么要求?你究竟有没有什么条件?”

乔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我的答案是没有。”

贾格斯先生看着乔。我暗暗思量,他似乎在探究乔这样大公无私,到底是不是一个笨蛋。当时我因为感兴趣和吃惊,都快上不来气了。因为这种过度的焦虑和束手无策,我对他们的察看也不够细致了。

“好的,”贾格斯先生说道,“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千万别一会儿又变卦了。”

“谁会变卦?”乔驳斥道。

“我没说谁会变卦。你家养狗了吗?”

“养了一条。”

“那就记住,自夸虽好,牢固更妙原文是Brag is a good dog,but that Holdfast is a better.句中含有“狗”字,所以出现了前面的问题。。记住这话,你看怎么样?”贾格斯先生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并且闭着眼睛向乔点了几下头,仿佛他宽恕了乔的失误似的。“好了,那就言归正传,来说说这个年轻人吧。我到这里来要说的是,他可能有望得到一笔数额巨大的遗产。”

我和乔一听这话,惊讶得上不来气,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本人经人委托前来通知他,”贾格斯先生说道,用手指斜着指向我,“他有望继承一笔数额非常巨大的财产。另外,这些财产现在的拥有者期望着这个年轻人能够离开他现在生活的环境,并且从这个地方搬走,去接受上流社会的绅士应该接受的教育,简单地说,是要将他作为这笔巨额遗产的继承人来培养。”

我的梦想成为现实了,我那狂妄的幻想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肯定是郝维仙小姐让我走上了一条好运的路。

“现在,皮普先生,”贾格斯律师对我说道,“还有些话我现在必须跟你说清楚。第一,委托人让我带来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求你一直用皮普这个名字。你将接受的是一笔数额十分巨大的遗产,但是条件却只有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我估计你是不会反对的。假如你想提出反对意见的话,你现在可以先提出来。”

那一刻,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的耳朵中甚至还响起了不间断的震动声。我好不容易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不反对”。

“我估计你也不会反对!现在你必须明确的是,第二点,皮普先生,对于这位仗义疏财的委托人的名字,我必须保守秘密,直到对方认为什么时间合适才可以告诉你。我按照对方的意思向你说明,我的委托人将按照他个人认为合适的时间当面告诉你。要说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这个谜底能被解开,我将无可奉告,并且也没有人清楚。可能要在很多年以后。下面,我要明确地告知你:以后在你我的交往中,你千万不要问起这件事,即便是暗示一下,或是用别的方法猜测此人是谁等等都不可以。假如你感觉心里疑虑重重,那你就在自己心里猜疑吧。这个忌讳的原因是什么并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它的原因可能非常重要,可能是有依据的,可能是一时兴起的,总之这一切你都不许问起。条件都已经讲清楚了,接着是你务必同意并且遵守这些条件。这就是我受人之托、按照委托人的意愿要处置的事情,再不负有额外的其他任何责任。这个人就是那个给你巨额遗产的人,他的秘密也只有他自己和我清楚。再说,能让你平步青云,这个条件非常容易接受。但是,假如你想提反对意见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你尽管提好了。行,请说吧。”

我再一次磕磕巴巴、吞吞吐吐地表明我同意。

“我估计你也一定会同意的!那么,皮普先生,我们已经讲好了条件。”虽然他称我为皮普先生,对待我的态度略微有了一些改善,但是他依旧没有摆脱那副得意忘形的猜忌的样子,时不时地还要紧闭双眼,对着我伸出手指来,比比划划地讲话,就好像他清楚我的全部真相,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一一拆穿,我就会身败名裂。“下面我们来商谈一下具体的细节安排。你一定要清楚,尽管我已经用到了遗产这个词,并且用了不止一次,但是实际上你拥有的还不仅仅是这笔巨额遗产。我的手里已经收到了他存起来的一大笔现金,供养你接受上流社会的教育以及日常开销都是绰绰有余的。你可以将我当成你的监护人。噢!”我刚要向他道谢,他又继续说道,“我还要告诉你,我为此人服务是要收取酬劳的,假如没有酬劳我是不可能白给他效劳的。想到你的处境的变化,你一定要接受良好的教育与其相配,一定要深刻地认识到马上抓住这个有利的机会的重要和必要程度。”

我说,我以前一直都十分渴望拥有这样一个机会。

“皮普先生,别再说你以前渴望什么了,”他斥责我道,“一切都到此为止。只要你此刻渴望这些就足够了。我认为你是筹划马上选择一位适宜的老师开始接受教育,对不对?”

我磕磕巴巴地说,的确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