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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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5.

这个下午,李校长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没有出去,他查找了关于李伟这个名字的很多信息,其中也包括李伟所提到的那篇报道。后来,他甚至还和那名姓丁的记者通了电话,在通话中,除对该数字的落实以外,他们还简单交换了关于重名现象的看法,丁记者认为,这是个值得关注的话题,或许可以考虑作个专题讨论一下,但改名大可不必。当然,在谈话过程中李校长并未透露家里的事情。

6.

傍晚,小区里依然弥漫着对张家婆的哀悼,李伟又停下了,这次他看到花圈又多了一些,张王氏的字样随处可见。这个时候,他再次想起了李骏浩老师最后的那几句谈话,他说,改名字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我也是改过名字的,我原名叫作李建设,在那个年代,有数以万计的李建设、张建设、王建设,后来我去了草原,看到成群的骏马浩浩荡荡地在奔驰,我爱上了那里,就毅然改了名字,直到今天,我都很满意。

这番话极大地坚定了李伟改名的决心,他真是一刻也不愿再叫这个名字了。

7.

和李伟面对面坐下来以后,李校长开始由衷地感慨社会的进步了,他想它已经进化到儿子可以和父亲谈判的地步了,将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此时,李伟的母亲也回来了,这个成功的项目经理,坐在李家父子的中间,仍保留着谈判桌上的神情。上座自然是留给爷爷的,他坐在那里,闭目不语,显得越发深沉。奶奶列席。李伟从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他开始紧张了,他感到心底发空,在这个时候,唯一能让他略感欣慰的就是妈妈坐的位置并非正中,而是稍稍偏向他一些,但这又能怎样呢?

果然,和李伟的感觉一样,妈妈并不赞同他改名,不仅如此,她居然还充当了反对派的先锋,她说,小伟,改名并不是想像中那么简单的事情,这要牵连很多的关系,比如说你的户口,这是肯定的,还有学校的档案,爸爸妈妈为你投的保险和读书基金,这些更改起来都是非常麻烦的。另外,小伟你想过没有,你的老师,同学,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家都叫了这么多年李伟了,你忽然改了名字,大家会习惯么?如果不习惯,仍然叫你李伟,改了又有什么用处呢?面对这个谈判高手的攻势,李伟该如何应对呢?他没有丝毫的经验,也来不及思考。他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他感到自己就快要崩溃了。于是这样一来,谈判还未真正开始,就已转变为了彻底的招安。眼看着中午的努力即将付之东流,李伟在无言中绝望着。如果没有意见的话就这样子了。妈妈说,小伟,大人是不会害你的。是呀,小伟。李校长也搭腔了,他说,我们家里也算是充分民主了,从某种意义上讲都已经超越了时代。说完他笑了,爷爷也笑了,但笑的意义并不明朗。

李伟与命运的第一次抗争就这么失败了,当然从对手的年龄和人数上看,李伟败的并不丢人,但他终究是败了。他在座位上愣愣地,一句话也没说。现在,每个人都认为李伟在沮丧着,也包括他自己,这是正常的。然而,在片刻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沮丧,而是在思考着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在谈判的过程中跳出来的,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想到这些,总之这之后,他开始变得不安了,也就是说,上述的让李伟险些崩溃的,并非谈判本身。

李伟想到了奶奶的名字,多年来,他知道爷爷叫李顺有,爸爸叫李谷,妈妈叫孙美凤,而奶奶呢,她只是奶奶、妈妈、和喂,她叫什么名字呢?李伟忽然发现,他居然不知道奶奶的名字。于是,他感到了一种恐惧,这恐惧占领了谈判的后半部分,以至于令他没有听清楚最后的陈述。后来他愣愣地说了一句话,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李伟说,奶奶,您叫什么名字?您是不是叫李氏呢?这句话让空气凝滞了好一阵子,然后,从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李和氏。这三个字让李伟浑身一战,他仿佛看见那些写着张王氏的挽联扑面而来,简直毛骨悚然。他不顾一切地喊到,不可以。这算什么名字呢?奶奶您没有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又是大约半分钟的停滞,一切都停滞了,包括空气和时间。此时此刻如果有一台摄影机的话,场面应该是这样的:

厅内。灯光昏暗。

一束蓝光从侧面斜射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抹。

镜头三百六十度旋转,逐一做每个人的面部特写:

爷爷,镇怒。

李校长:木讷。

妈妈:惊愕。

李伟:恐惧。

奶奶: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如鬼魅。

旋转,加速,伴以飘袅之音,若隐若现。

骤停。

爷爷扬手拍桌子,“啪”的一声。

8.

至于爷爷是如何发怒的,李校长是如何帮腔的以及妈妈是如何劝解的,这些都无需叙述,这里只择取李伟的一句话,他说,我不改名字了,把这个名额让给奶奶,让她改个名字吧,没有自己的名字会很可怜的。就是这句话引起了混乱的升级,他们气愤、惊慌、疑惑甚至猜度,他们想李伟该不是受到了什么邪思的干扰吧,于是什么谈判、招安的都一翻而过了,剩下的只有责罚,或者也叫拯救。

和中午的情形完全一样,奶奶仍旧坐在角落里一言未发,且随时准备着动用委曲求全的智慧来拯救孙子,现在是时候了,于是,她说话了,她说小伟,你在乱讲些什么呀!她又说小伟你快认个错吧。她还说了一些别的,总之唠唠叨叨的却没任何效果,这个时候是没人顾及她的,也没有谁再需要什么男人尊严的衬托,此时此刻,不,任何时刻,只有暴力才是最根本的震慑。

情急之下,这个软弱的女人终于作出了她平生最最勇敢的举动,她说,我要改名字。

混乱再度升级!爷爷的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说,混帐!这个老东西你添什么乱!你老昏了头了!他还说,作孽呦,这一天里老的小的都说些疯话,怕是要出大事情了。李校长和妻子赶忙劝解,但已无济于是,他们看见父亲忽地操起茶杯朝自己的妻子泼过去,并恶狠狠地说了句,妇道人家。这句话本是针对这个女人的,却无意中伤了另外一个女人,她低头顿了一下,然后默默地走出了客厅。出人意料的是,余下的那个女人却保持了异常的冷静,她轻轻接过儿子递过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之后站起来说,我在这忙活了一辈子,也算对得起李家了,余下的日子,我要叫回自己的名字了。说完她转向儿子说,就明天吧。这话音不大,却轻易贯彻了屋子的每一处角落。

现在,客厅里面只剩下李家嫡亲三代了,他们仍然保持在原来的位置,沉默无语。李伟因紧张和恐惧而有些微微发抖,他不敢去看爷爷和爸爸,只感觉他们所在的方位,散发着冰冷的光。寒气中,爸爸的声音传递过来,他说,小伟,你先去睡。李伟飞也而去。

9.

李骏浩是每晚都要散步的,他一般是沿家门口的建设路向前,到路口转至滨海路,再至文化北路,迂回返家,历时近一个钟头。在这条线路上,大约会经历九个搞丧葬服务的门脸,应该算比较密集的,起初李骏浩对此非常反感,也曾写过类似的倡议书,但是现在,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想通了,他甚至发现其中一家的老板居然还是自己以前一起下乡的校友,他们有时候会打个招呼,聊上一会。那老板是个很健谈的人,思路宽阔,时常会有些新奇的观点,这颇迎合了李骏浩的口味,时间一长就不免投缘,这样一来,李骏浩的散步时间就延长了,他们有的时候站在路边抽烟,有时候坐到隔壁的商店旁喝啤酒,偶尔也会去烧烤店长谈一次,但是李骏浩从没进过他的店子,当然,人家也从没邀请过。

今天,李骏浩没有看到人,不免有点失望,他从窗子向里面望了望,然后,向前面走去。途经李伟家的小区,他走了进去,真的看到了张家婆的灵棚和若干随风飘荡着的张王氏的名字。李骏浩停留了片刻,忽然发现那些花圈虽然原材料大致相同,但在做工和样式上却存在很大差别,不过倒也无妨,谁会在乎这些呢?它们最终也是要付之一炬的。从这点看来,花圈倒是为数不多的不会被消费者顾及质量的商品呢,他们不会挑来捡去,不会因为一些瑕疵而要求退换,甚至不会无休止地讨还价格。这倒真是门好生意,难怪那么多人要抢着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