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基督山伯爵:世界文学经典文库(青少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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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3章 10月5日(1)

傍晚6点钟左右,天色茫茫,秋日辉丽的阳光穿过白蒙蒙的烟霭,在蓝莹莹的海面上撒下道道金色的光芒。白天的热浪渐渐消散,海面上已经开始感到微风习习,仿佛是那大自然的呼吸,仿佛大自然在炽热的中午小睡之后开始苏醒。这沁人心脾的气息给地中海沿岸送去凉爽,也给一个又一个的海滩逐一送去树木的馨香和海的腥气。在这个从直布罗陀到达达尼尔,从突尼斯到威尼斯的苍茫大湖上,一艘造形简洁雅致的轻型快艇正在初起的暮霭中滑行。宛如一只迎风展翅贴着海面飘逸的天鹅,这游艇轻盈快捷,翩然向前驶去,只见船后留下一道道荧光闪闪的水波。渐渐地,我们刚迎来的夕阳又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垂下消失,但是犹如要证明神话中那些绮丽的故事并非只是幻境,涌起的浪尖上还都光彩熠熠地闪着落日余晖,似乎在向人们揭示,火神已经钻入安菲特丽特的怀抱,这大海的女神再想用她那蔚蓝色的斗篷遮盖住情人也只是徒自惊扰了。

游艇矫捷地向前驶去,但这远远看去,游艇上那姑娘的鬈发并没有被迎面拂来的海风吹乱。船头上站着一名男子,他身材高大,肤色黝黑,正睁大着眼眺望那渐渐靠近的岛礁,在这万顷波涛中,这黑压压圆锥体一般的庞然大物,像是一顶硕大无朋的卡塔卢尼亚人的帽子。

“前面就是基督山岛吗?”这站着的男子问道,声音沉闷而阴郁,看那样子,这艘快艇现在暂时听他吩咐。

“的是,阁下,”船长回答道,“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那男子喃喃说道,声音中总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忧愁,接着他又低声说道,“对,那是小港湾。”说完,他又陷入沉思,嘴上掠过一丝比泪水更凄楚的苦笑。

几分钟后,岛上闪出一道转瞬即逝的火光,一声枪响紧接着飘到了快艇上。

“阁下,”船长说道,“这是岛上发的信号,您看,要不要亲自回个信号?”

“什么信号?”那男子问道。

船长伸手朝小岛指去,果然岛边上有一缕孤零零的白烟,正在慢慢散开。

“啊!是的,”那男子仿佛刚从梦中醒来似地说道,“您给我吧。”

船长把上好子弹的火枪递给他,那男子接过枪,慢慢举起,朝天放了一枪。10分钟以后,快艇上的帆全都收拢,在离小港湾外500步远的海面上下了锚。划艇已经放到海面上,艇上一共有四名桨手和一名舵手,那男子也上了这划艇。艇的尾部铺了一块蓝色的毡毯,这本是特意为那男子铺的,但他没有坐下来,而只是双臂叉在胸前站着。四名桨手把手里的桨略微向上翘起等着,那样子看上去活像是四只展开双翅晾干羽毛的海鸟。

“走吧!”那男子说道。

八只桨顿时一齐划入水中,但不见溅起一点水花,划艇凭着这股推力迅速向前驶去。不一会儿工夫,划艇驶入凭借天然凹进的海岸线形成的小港湾,船底已触到了水下的细沙滩。

“阁下,”舵手说道,“请骑在这两名桨手的肩膀上,他们送您上岸。”

那个年轻的男子没有答理舵手的话,只是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他两腿迈出划艇,乘势滑入齐腰深的水中。

“喔!阁下,”舵手轻声说道,“您这样可不好,主人会训斥我们的。”

年轻人只顾往岸边走去,有两个水手在他前面领道,领他从水浅的地方走。走了30步后,他们上岸了。年轻人在一块干硬的地上跺了跺脚,两眼向四下望去,他想先看看过一会儿人家会给他指一条什么样的路走,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正转头张望的时候,有只手按在他肩膀上,又突然听到说话的声音,他不禁吓了一跳。

“您好,马克西米利安,”那声音说,“您很准时,谢谢。”

“是您,伯爵。”年轻人说道,他那神态显得很高兴,他伸出双手握住基督山的手。

“是我,您看,我跟您同样准时,可您身上却是水淋淋的,我亲爱的朋友,不妨像卡里普索古希腊神话中的仙女,俄古癸亚岛上的女王,奥杜塞斯(即《奥德赛》中的泰莱马克)遇海难后被她救起,并被收留在岛上居住了10年。对泰莱马克说的那样说一句吧,您得把衣服换下。过来吧,这儿已经给您准备好住的地方了,住在这里面您就忘掉疲劳和寒冷了。”

基督山看到摩莱尔朝后面转过身去,于是停下等他。年轻人回头一看感到非常吃惊,领他过来的那几个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也没有给他们付什么钱,但都已经走远了。这时都已经听到那划艇朝游艇划去的桨声。

“啊!是这样,”基督山说道,“您在找领您过来的那些水手吧?”

“是呀,我还没有给他们钱呢,他们却走了。”

“这事您就不用管了,马克西米利安,”基督山笑着说道,“我跟这些靠海谋生的人早已说妥,凡到我这小岛来的人,一路费用一律免收。用文明国家话的来说,我都已经预订好了。”

摩莱尔惊诧地望着伯爵。“伯爵,”他说道,“您现在跟在巴黎的时候不一样了。”

“怎么呢?”

“真的,在这儿您笑了。”

基督山的额头顷刻阴沉起来。“您这样提醒我是对的,马克西米利安,”他说道,“又见到您我的确很高兴,我竟然忘了所有的幸福都是好景不常。”

“噢!不,不,伯爵!”摩莱尔又一次握住他朋友的双手喊道,“正相反,您应该笑,您应该高兴,您,您应该逍遥自在,也好向我表明,只在那些缠绵悱恻的人看来,生活才是一无可取。呵!您是那样仁慈,那样善良,又是那样崇高,我的朋友,您欣欣有喜色,想必是装的,是为了给我勇气而已。”

“您错了,摩莱尔,”基督山说道,“刚才我确实很高兴。”

“那么说,您把我忘了,那倒也好!”

“怎么这样说?”

“是的,因为您也知道,朋友,就像古代斗士走进竞技场时对至高无上的皇帝说的那样,我也要对您说上这么一句:‘赴死的人向您致敬。’”

“您心中还那么苦涩?”基督山异乎寻常地望了他一眼问道。

“噢!”摩莱尔说道,悲戚地望了伯爵一眼,“您真的以为我会忘掉这悲哀吗?”

“听我说,”伯爵说道,“我的话您能听明白的,是不是,马克西米利安?您不会把我看作一个碌碌无能的人,看作一个只是喋喋不休,废话连篇的人。我问您心中是不是还那么苦涩,因为我洞悉人心中的秘密,所以我才这样说的。喔!摩莱尔,让我们一起走进您的心灵深处,一起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吧。难道这伤痛真让您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了吗?难道您真像那被蚊子叮了一口便狂跳不止的狮子吗?难道这轻生的念头非到了坟墓才能泯灭吗?难道真是抱恨终天,至死方休吗?或者,这仅仅是因为勇气丧失殆尽,于是万念俱灭了吗?仅仅是因为愁云密布,于是本可以闪烁的希望之光却被湮没了吗?还是因为丧失了记忆,连挥泪都不会了吗?噢!我亲爱的朋友,假如是这样,假如您已不会哭泣,假如您觉得自己那颗麻木的心已经死去,假如您除了信赖上帝以外已没有任何信心,假如您除了仰望上天以外已不再注视任何东西,那么,朋友,我们不妨把言辞搁置一边,因为言辞有度,不足以表达我们的心声。马克西米利安,您的心不再是苦涩的了,您也不必怨天尤人了。”

“伯爵,”摩莱尔说道,口气虽然和顺,但又十分坚定,“伯爵,请您听我说,听一个手指大地,眼望苍天的人说几句话。我来找您,是为了能在一个朋友的怀抱中死去。当然,这世上有我所爱的人,我爱我妹妹朱丽,我爱她的丈夫埃马纽埃尔,但是我需要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有人能向我展开双臂,能向我莞尔而笑。我妹妹会哭天抹泪昏过去,看到她那样子我会很痛苦的。埃马纽埃尔会夺走我手中的枪,大喊大叫闹得全家的人都知道。但是您,伯爵,您向我发过誓,您不是一般的人,如果您的生命不会有终极的话,我都可以说您就是一位神,您会温顺体贴地一直送我到死神的大门,是吗?”

“朋友,”伯爵说道,“有一点我仍不敢相信,您是不是已经十分脆弱,只好孤傲地一舒胸中的痛苦?”

“不,您看,我跟往常一样,”摩莱尔说道,一边向伯爵伸出手,“我的脉搏还跟平常一样,既不过速也不过缓。不,我只是觉得自己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不,我不会再走下去了。您叫我等待,叫我希望。您是一位不幸的贤人,您可知道您究竟做了些什么?我等了一个月,也就是说我痛苦地熬了一个月!我也曾经希望过——人真是可怜又可卑呀,我曾经希望过,希望什么?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愚蠢的,荒谬的事情吧!大概是什么奇迹吧……但这又是什么样的奇迹呢?只有上帝才知道,因为正是上帝在我们的理智中又加进了我们称之为希望的这种疯狂。是的,我等待了。是的,我也有过希望,伯爵。我们谈到现在已有一刻钟了,您是无意,但确实已上百次地抽打我的心,把它撕碎,因为您说的每一句话都已向我表明,对我已经没有希望可言。噢,伯爵!让我舒舒服服地,痛痛快快地在死亡中安睡吧!”

摩莱尔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口气突然变得铿锵激越,伯爵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朋友,”摩莱尔看到伯爵默不作声,于是接着说道,“您要求我延缓到10月5日……我的朋友,今天是10月5日……”摩莱尔掏出他的表“现在是9点钟,我还有三个钟头要活。”

“好吧,”基督山说,“您跟我走吧。”

摩莱尔机械地跟着伯爵走,他还没有察觉出怎么回事,就已经进了那个岩窟。他发现脚下是地毯,一扇门刚打开,馥郁的香气向他迎面袭来,灿烂的灯光照得他直晃眼。他停住脚步,犹犹豫豫不敢再向前走,生怕沉溺于这样安逸舒适的环境中,自己的决心会有所动摇。

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在这最后三个钟头,”基督山说道,“我们不妨学学那些古罗马人,尼禄皇帝为了夺取他们的财产,便命令他们去死,于是他们坐在摆满鲜花的桌子前,闻着香水草和玫瑰花的芳香等死。”

摩莱尔微微一笑。“就按您的意思吧,”他说道,“死总是死,死就是忘却,是安息,死就是生命的终止,所以也就是痛苦的终止。”

摩莱尔坐了下来,基督山在他对面也坐了下来。他们这时所在的这餐厅我们早已作过描述。这餐厅确实金碧辉煌,妙不可言,大理石雕像头顶上的花篮里总放满了鲜花和水果。摩莱尔虽然抬眼望着,但目光惘然若失,极有可能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们既是男子汉,就应该好好谈谈。”摩莱尔紧紧望着伯爵说道。

“您先说吧。”伯爵回答道。

“伯爵,”摩莱尔接着说,“您的身上汇集了人类的全部智慧,您给我的印象是您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我们这世上,而那另外的世界要比我们的世界更成熟更聪明。”

“您的话不无道理,摩莱尔,”伯爵说道,脸上挂着一丝忧郁的微笑,从而显得非常俊美,“我来自一个叫做痛苦的星球。”

“您说的话我都相信,从不去深究到底是什么用意,伯爵。所以,您对我说应该活着,我就活着,您对我说要有所希望,可以说我也有过希望。而现在我想冒昧地问您一句,伯爵,姑且说您已经死过一回了,伯爵,死是不是很痛苦?”

伯爵怀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深情望了摩莱尔一眼。“是的,”伯爵说道,“如果您是猛地一下要把这躯壳打破的话,死的确是痛苦的,因为躯壳虽不能永世长存,但它求生的欲望却是愚顽执拗。如果您用尖刀无情地捅进血肉之躯,这血肉之躯就会惨叫哀嚎。如果您让毫无理智,四下乱飞的枪弹射进您的大脑,那么这经不住任何撞击的大脑便会痛苦不已。如果是这样,您当然会痛苦。您在结束生命的时候,就会觉得这太可憎可悲,而在您奄奄一息十分绝望的时候,您又会觉得安息来之不易,但生命更为宝贵。”

“好,我明白了,”摩莱尔说道,“死与生一样,有其痛苦和快乐的秘密,所有的问题只是在于是否洞悉这些秘密。”

“一点不错,马克西米利安,您已经说出了这最精辟的话。所谓死,就看我们同它相处是好还是坏。它可以是我们的朋友,像乳母一样温柔地哄我们入睡,它也可以是我们的敌人,粗暴地从我们的身躯中夺走灵魂。将来有一天,当我们的世界再过一个千年之后,当人类能驾驭自然界种种破坏力,并能使其为全人类造福的时候,当人类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洞悉死亡之秘密的时候,死也就成为一种舒适的享受,如同躺在自己心爱的人的怀抱中安睡一样。

“那么,如果您想死,伯爵,您就会这样死去,对吗?”

“是的。”

摩莱尔朝伯爵伸出手。“现在我明白了,”摩莱尔说道,“您之所以叫我来这儿,来到这茫茫大海深处的孤岛,来到这地下宫殿,来到这让古埃及国王羡慕不已的陵墓,那是因为您爱我,是不是,伯爵?那是因为您太爱我了,所以您要让我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死去,也就是心中没有丝毫痛苦,嘴里喊着瓦琅蒂娜,双手握着您的手,是这样死吧?”

“是的,您猜对了,摩莱尔,”伯爵直爽地说道,“我的确是这样考虑的。”

“谢谢,想到明天我不再受这份煎熬,我这苦怜的心不由得感到甜丝丝的。”

“您没有什么可留恋了吗?”基督山问道。

“是的。”摩莱尔回答道。

“甚至对我也没有什么留恋的?”基督山深有感触,于是问道。

摩莱尔一时说不出话来。他那双晶莹明净的眼睛顿时变得暗淡无神,接着又异乎寻常地闪烁了一下,两大颗泪珠夺眶而出簌簌滚下,在脸颊上留下两道亮晶晶的泪痕。

“什么?”伯爵说道,“您在这人世上还是有所留恋,然而您却想死去!”

“喔,我求求您,”摩莱尔说道,声音已经变得十分虚弱,“别再说了,伯爵,不要总这样折磨我了。”

伯爵觉得摩莱尔耳软心活了。伯爵这一闪念又一次勾起了那可怕的疑虑,然而就在他重访伊夫堡的时候,这疑虑早已被打消了。

“我所操心的,”伯爵想道,“就是把幸福归还给他。我本以为这样我就在这天平的一端加上了一个砝码,因为我确实看到,天平上用来称‘恶’的那个盘子分量太重而往下沉。现在,倘若我搞错了,倘若他的痛苦还不足以换取幸福,喔,我可怎么办呢?我只有重新想起善,才能忘掉那恶呀!”接着他对摩莱尔说道:“您听我说,摩莱尔!您确实创巨痛深,这我看得出来。但是,您毕竟相信上帝,总不会如此轻率地对待自己灵魂的永福吧。”

摩莱尔忧郁地笑了一下。“伯爵,”他说道,“我没有那种冷月诗兴,但是我可以向您发誓,我的灵魂已不是我的了。”

“听我说,摩莱尔,”基督山说道,“我在这世界上举目无亲,您是知道的。我一直把您当作我的儿子。那好吧!为了拯救我的儿子,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至于我的财产,那更是在所不惜的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