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多维视角下的汉语修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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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古代汉语修辞例话(6)

恰当运用“列锦”,可以收到很好的表达效果。使语言结构具有一种凝练之美。诗歌体裁的特殊性,决定了诗词结构有时故意安排部分成分残缺,从而达到简洁凝练的修辞效果。陆游的《书愤》中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两句以高度浓缩的笔墨,勾勒出一幅辽阔宏伟的图画:在大雪飘飞的夜里,乘船抢渡瓜洲;在秋风瑟瑟的大散关,骑马挥刀与敌军厮杀。从语法角度分析,诗人虽然省去了若干词语,只选取了几个关键名词,但并不影响意义的完整表达,语言凝练,意境开阔。

有些作家习惯于选取那些具有概括性的事物,经过巧妙的艺术处理,使之凝聚丰富深广的思想内容和情感。岳飞《满江红》中有一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全部运用名词连缀列锦,含不尽之意于言外。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字里行间饱含着复杂凝重的思想感情。既有对自己屡遭排挤、壮志难酬的感叹,又有对南宋王朝偏居一隅,不思北伐的愤懑,更有对中原失陷人民的深深的挚爱。寥寥数语,一个胸怀磊落;不患得失、不计名利的高大形象便出现在读者的面前,辞约而意丰,言近而旨远。

北宋柳永的名篇《雨霖铃》中的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篇运用列锦辞格抒写的了恋人之间的离愁别恨。作为一种隐秘、微妙、复杂的内在感情,若从正面去直接刻画,纵然字斟句酌,也难尽如人意,机灵的诗人深谙此道,他完全搬开了愁、怨、相思之类直抒胸臆的字眼,也没有借助比喻、夸张等修辞手法,而是选择了“杨柳岸”这个颇能惹人缱绻情思的场景——所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再把“晓风”、“残月”这两个色调上清新、凄婉的形象渐次剪接进去,造成鲜明强烈的对比,使人获得空间宽广、时间连绵的审美感受,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朦胧、深远又带点神秘意味的艺术境界。仔细品味,诗人诸多无法直言表达的情愫,全都寄寓在这些名词连成的画面中,使人可以“心领神会”,而且越咀嚼越觉得情致缠绵、余韵深长。

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前三句“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叠用九个名词,写出九种典型事物,形象地展示了一幅野郊秋游图:几棵苍老的秃树兀立山野,枯败的藤蔓缠绕其身,黄昏归巢的乌鸦栖息于树上,淙淙的流水流经桥下,荒村茅舍逸然自适,古老荒凉的驿道上秋风阵阵,困顿疲乏、漂泊异乡的游子骑着马正踽踽独行。这三句表面写景,实则景中含情,情景交融。尤其是“枯、老、昏、小、古、瘦”等词的运用,有力地渲染出游子那种长期羁旅在外。不得与家人团聚的凄戚惆怅,郁闷悲苦的思想感情。景由情生,情由景显,情和景融汇成一个浑然天成的艺术整体,创造出萧瑟苍茫、深沉隽永的意境,给人留下强烈而深刻的印象。难怪王国维赞曰:“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佳境(《人间词话》)。”

不必担心列锦的运用会使语句行文显得淡薄,甚至空洞,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引严东友论诗说:“凡诗之妙处;全在于空。”这里的“空”当然是空灵之意,聪明的诗词作者总会给读者留下大片想象的空间,以激发读者进行审美再创作的热情。名词串“珠”,虽然具有巨大的根据力和高度的包容量,但作者却不完全托出,这就给读者留下了虚空境地,让读者主动地凭借自己的审美经验去完善、补充。上面提到的《天净沙·秋思》,题目叫《秋思》,句中却没用到一个“思”字,更没有游子的心理描写,然而“思”的主题却蕴含其中。作者实写景物,虚写情思,这种虚笔描写就体现出一种空灵美,元人周德清“极妙,秋思之祖也”(《中原音韵》)的称赞,是很有道理的。

其实,即使看似简单的词句也可用来表现雄壮之美。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诗人横空出笔,开篇就把西风、长空、雁叫、霜晨、月这五个形象连缀在一起,形成远近掩映、动静交错的战斗场面,使人真切地感受到环境气氛的严峻、险恶,以及红军浴血奋战的大无畏精神。再如《清平乐·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这与上句马踏霜晨、号咽西风相呼应,借助高天、谈云、飞雁几个形象,同样构成了一个广阔、深邃而又明朗、活泼的境界。

十三、节缩

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中对“节缩”的定义为:“节短语言文字,叫做节;缩合语言文字,叫做缩。节缩都是音形上的方便手段,于意义并没有什么增减。”作为古汉语特殊修辞的节缩,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人名的节缩。司马迁《报任安书》(高中第六册):“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左丘即左丘明。王勃《滕王阁序》:“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杨意”即杨得意,“钟期”即钟子期。

有一典故“徐孺下陈蕃之榻”,可说明人名节缩在古代为文中的作用。徐孺(97-169),名稚,字孺子。江西丰城人。东汉时名士,满腹经纶而淡泊名利,时称“南州高士”。徐孺子小时候就很聪明。十五岁时来到今丰城、南昌、进贤三县交界的槠山,拜当时著名学者唐檀为师。唐檀去世以后,徐孺子便在槠山过起长期的隐居生活,一面种地,一面设帐授徒。他曾一度外出远游,向大儒樊英、黄琼请教,获益匪浅,使他成为当时颇有名望的学者之一,受到地方官员多次举荐,但他都谢绝了。徐稚非常清高自傲。据《资治通鉴》载,徐稚早年拜黄琼为师,可当黄琼做了大官之后,徐稚就主动与黄琼断绝了来往,专心在家务农而不再交游士林。至黄琼死后,稚往吊之,哭得很伤心,但由于他不通报姓名,以至在场的六七千人都不认识他。东汉名臣陈蕃到豫章做太守,立志做一番大事,一到当地就急着找名流徐孺子请教天下大事,随从劝谏应该先到衙门去,结果被他臭骂。当时徐稚已年过50岁,当陈蕃派人将他从槠山请来时,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张可活动的床,徐稚来时放下,走后挂起。因此王勃在《滕王阁序》中说“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把徐稚作为江西人杰地灵的代表。今南昌市有名胜孺子亭,原是徐孺子垂钓之处,为豫章十景之一。1979年建成孺子亭公园。这个典故主要是说徐孺子的,因为他是江西人,而陈蕃是河南人,是通过陈蕃的礼贤下士来陪衬徐孺。顺便说到,将徐孺子称为徐孺就是古汉语中的节缩,应当说节缩的目的就是为了使结构匀称、节奏整齐。

当然人名的节缩今天一般见不到,但在特殊情况下仍有一定用处。例如已故老一辈语言学家叶圣陶曾被人称为“叶圣老”,就包含着人名的节缩。这里面有区别人名,避免混淆的作用,比如在一定场合可以与另一位叶姓的资深前辈区别开来。

还有一种是成语的节缩。如蒲松龄《聊斋志异·促织》:“转侧床头,惟思自尽”,“转侧”乃“辗转反侧”的节缩;“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连城”为“价值连城”的节缩;“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抢呼”是“呼天抢地”的节缩;“夫妻向隅,茅舍无烟”,“向隅”为“向隅而泣”的节缩。一般情况对“向隅”的注释是:“面对着墙角(哭泣)。刘向的《说苑》中有:“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的用法,后人于是用“向隅”表示哭泣的意思。当然“向隅而泣”还有另一种节缩形式是“泣隅”也是通用的。曾选为高中教材的梁启超所作《谭嗣同》中“荣贼并非推心待慰帅者。”一句“推心”即成语“推心置腹”的节缩形式。

节缩的主要特点是音形长度减少了而意思并没有减少,其修辞作用主要是为了语句节奏的协调、对偶形式的整齐。现代汉语也保留了成语节缩的现象,中学教材中有鲁迅《拿来主义》中的“冠冕”(“冠冕堂皇”的节缩)、钱钟书《谈中国诗》中的“斩截”(“斩钉截铁”的节缩)等。此外,还有人们所熟知的“沧桑”即“沧海桑田”的节缩,“金汤”即“金城汤池”的节缩,“瓜田李下”节缩为“瓜李”,“泰山北斗”节缩成“泰斗”。其他还有“吹毛求疵”节缩成“吹求”,“画蛇添足”节缩成“蛇足”,“含辛茹苦”节缩成“含茹”,“飞黄腾达”节缩成“飞腾”,“迎刃而解”节缩成“迎解”,“守株待兔”节缩成“株守”,“越俎代庖”节缩成“庖代”,“高屋建瓴”节缩成“建瓴”,“鳞次栉比”节缩成“栉次”,等等。成语的节缩可以使语言更精练,并且含蓄而富于变化;这些成语节缩后,还可与其他词语重新组合成四字结构,以表达新的思想内容。比如“沧桑巨变”“固若金汤”“瓜李之嫌”“学界泰斗”等,就是用节缩后的成分重新组成的四字格。与之类似的还有些八字成语也可以经过节缩转化为四字成语,如: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节缩为千虑一失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节缩为见仁见智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节缩为毫厘千里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节缩为星火燎原

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节缩为顺昌逆亡

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节缩为管窥蠡测

成语的节缩虽是古汉语的一种修辞现象,在今天的阅读和写作中,仍然有一定的实用价值,值得我们注意。

节缩辞格似乎与前面论述的“藏词”手法比较接近,但实际上它们各有侧重。藏词偏重于古书中已经出现过的某个人们熟知的词语组合,而在行文中被有意割裂开来,用其他的词语来替代的手法。如:“与善俄骞,歼良奄洎(《尉迟恭碑》)。”中的“与善”是与人为善的代称,原出自《尚书·君陈》“友于兄弟”。这里将“友于兄弟”这个短语分开,将“兄弟”一词掩藏而用“友于”来替代表意。另如:“夫人年逾耳顺,视听不衰。”句中“耳顺”是六十岁的代称,为藏词用法。它源于《论语·为政》中的“六十而耳顺”。

总之,藏词是古代汉语的特殊用语现象,了解它对我们学习古文,正确地了解作者的意图是有帮助的。

十四、呼告

叙述一件事情,当感情达到最高峰时,把想象中的人或物,都当作就在眼前,直接向其呼唤、倾诉,这就叫呼告修辞法。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修辞法,必须在情绪激动、不吐不快的时候才适合使用,而且多数表达了警示的意义。比如汉乐府民歌《上邪》中:“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就是典型的呼告辞格,诗中女子首先将上天当人来呼唤,接着向爱人剖白心迹,用大自然中不可能实现的现象来表明自己对爱情的坚定与至死不渝。如此炽热的情感表达,的确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关汉卿的《窦娥冤》中也有类似的呼告,只不过表达的是主人公一种难以言表的悲愤之情: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

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里用呼告辞格精准地表现了窦娥在刑场上呼天抢地发泄,满腔愤怒和怨恨到了极点的情形。

《诗经·丰》描述了一位姑娘拒绝漂亮小伙子的追求,事后又感懊悔,并幻想着心上人重来迎娶的急切心情,诗中写到:

子之丰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

子之昌兮!俟我乎堂兮!悔予不将兮!

衣锦褧衣,裳锦褧裳。叔兮伯兮!驾予与行。

裳锦褧裳,衣锦褧衣。叔兮伯兮!驾予与归。

诗中依女主人公感情变化和发展顺序进行叙写,因此在诗的开始勾勒出小伙子的体态和外貌,也暗示着姑娘对其缠绵的爱慕之情,但由于少女的微妙心理所致,违心而行,方后悔莫及,继而出现的“悔”字,流露出其真实心态,而“叔兮伯兮”则是发自内心的呐喊,表明越是自我克制,越加激发出的狂热爱情,反复吟唱中,姑娘一遍遍自责的声响犹如回荡在耳畔。三、四两章里姑娘一改先前的羞涩、怯弱,转而敞开心扉,大胆地表明自己的心愿,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衣锦褧衣,裳锦褧裳”除表示精心梳妆打扮,借由两句互换位置,也生动的传达出姑娘准备迎见情人时一面刻意修饰,一面又因心情太急迫而反复穿戴,颠来倒去的复杂情绪和慌乱神态。“叔兮伯兮”的呼唤则表现出姑娘在悔恨至极时,殷殷期盼情人来到自己的身旁,情感大胆炽烈,最后“驾予与行”,“驾予与归”与前两章“悔予不送”,“悔予不将”相呼应,并形成明显对比。全诗极富生活气息,情趣盎然,真挚直率。《文心雕龙·情采》总结道:“繁采寡情,味之必厌”。古往今来文人为文,诗人做诗莫不以情为出发点,没有充沛、真实的情感,语句再华丽,也是没有价值的。可以说“呼告”辞格就是在强烈情感下的一种自然、妥帖的表现形式。

当然运用呼告要立足于现实,必须对所写的人或事物有深切的理解,强烈的感受,才能把分外激动的感情尽情地倾泻出来,引起读者共鸣,达到修辞的效果。唐代诗人李贺在他的《苦昼短》中这样来感叹: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我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岁月如梭,光阴带走的不仅是稚气的容颜,还有诗人对人世间的许多事物的感念。诗人深感人生苦短,应及时享受美酒的香醇,所以将“飞光”当作人来呼唤,情感真挚强烈,着实令人深思、使人难忘。

十五、飞白

飞白本来是书法用语,指笔画中露出一丝丝的白地,表面看好像是一种缺憾,它却使书写显现苍劲浑朴的艺术效果,使作品增加情趣,丰富画面的视觉效果。文学作为艺术的另一种重要表现形式,有其相通的运用手法,即在描述或刻画形象时,运用“一丝丝的白地”似的语言使读者产生意味深长的回味与美感。人们定义飞白是明知其错,故意仿效其错以达到滑稽、增趣目的的辞格。文学作品中的飞白可以是记录或援用他人的语言错误,也可以是作者或说者自己有意识的写错或说错一些话,以求得幽默效果。就使用的语言因素而言,飞白可分为“语音上的飞白”与“字形上的飞白”。如曹雪芹《红楼梦》第二十回:

二人(宝玉、黛玉)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在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呦‘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史湘云是个咬舌子,“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把“二”说成“爱”,当然错了。而林黛玉明知其错,偏偏要故意去仿效湘云的讹音,目的是有意挑湘云短处戏谑她。一个看似平常的“语音飞白”,却对两个人的情态、个性作了细腻、传神的刻画。

飞白手法常因作者情感、社会背景或人物性格表达的需要,比实际描述或直接抒情更能突出主题的要义,甚至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艺术效果。所以飞白辞格应用十分广泛,文学作品多用它来形成某种戏剧冲突,或者进而借此来进行人物刻画。鲁迅先生著名的小说《阿Q正传》就有许多精彩机智的语音飞白:

假洋鬼子回来时,向秀才讨回了四块洋钱;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未庄人都惊服了,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抵得上一个翰林。

此句中的“柿油党”系“自由党”之误,作者借用飞白手法,来表现未庄人并不知道何为“自由党”,这样将错就错地直录未庄人的话,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同时又对人们的愚昧无知和辛亥革命的不彻底进行了嘲讽,其一箭双雕的表达效果令人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