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2002年3月7日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作品很多都与医生这个职业有关,198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代表作品《红处方》。
我想先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做一个主题演讲,后一个半小时我很想和同学们进行不拘一格的交谈。我这个讲演的题目是:“你是否要预知今生的苦难”,这题目有点吓人。
“你是否需要预知今生的苦难,”是我在美国访问期间一次谈话的题目。当时是在餐桌上,讨论得特别激烈。大约有一半人说他们非常想知道他们今生将要遭遇什么样的苦难。还有一半人说他们不想知道。我属于不想知道的那一派。为什么?因为首先这在技术上是不可能达到的。我们没有办法来预知今生会有哪些苦难。比如说刘海洋(近日“硫酸泼黑熊”事件的主角——编者注)。那天我问几个同学,你们说刘海洋苦不苦,有人说苦,有人说不苦。刘海洋56天的时候父母分居。刘海洋今年21岁,20年前中国的产假只有56天。我猜想,刘海洋的母亲在怀孕的时候,他父母之间就开始了争论。这种状态下孕育的胎儿,能说是幸福的吗?他出生不久,父母就分居,3岁的时候正式离婚。在他的童年,他连窗户都不能靠近,相与为伴的只是一篮积木和拼图。五六岁开始上学,人家欺侮他,骂他,他都不知道那些骂人的话是什么意思。后来直到他报考清华大学,他填写的是生物专业,他妈给他改成计算机,他改了回去,他妈又给他改回来,当他再想改的时候,他妈说你要再改我就把志愿表撕掉。我也是做母亲的,我认为刘海洋母亲这一招挺凶的,够厉害的,给刘海洋造成的压力也是巨大的。这样的苦难他能否预知?技术上做不到。
但是人生一定是会有苦难的,我们无法预知。越是你有一个抱负,有一个理想,承担很多很多的责任,要去建立常人所未曾建立的功勋,我觉得,你就越要做好准备,遭遇到比常人更多的苦难,而且是很孤独的。但我觉得,如果我们从年轻时开始准备,建设那样一个“防护林带”,就可以决定我们如何对待苦难的态度。当我们遇到苦难的时候,像遇到癌症这样的生死威胁的时候,其实这苦难的核心是一个哲学的问题,就是我们人是有一个大限在等着我们,无论你多么年轻,无论科技怎样发达,无论你怎样气壮山河,无论你有多少爱与被爱,那个大限就在那里等着我们。正是因为死亡的存在,才使我们的生命变得那样宝贵,才使我们要决定,用这有限的生命,一步步地走过去,当我们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们会留下什么。
有一天晚上,夜里两点钟,突然电话铃响了,吓得我一跳,一定有像死了人一样重要的事情,否则不应该在两点钟给人打电话。吓得我……(同学中有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演讲者和同学都大笑)我糊里糊涂把电话拿起来,一听是我儿子。他正在外地出差,他告诉我说,妈,我特感谢你。我心里说,就是感谢也不能半夜两点钟就急着打电话。我问,你感谢我什么呀?他说我感谢你有一天和我谈了人生。我想,他在几千里远的地方,他可能面对着满天星斗,想到了人生这个问题。其实人生,我觉得,还是你年轻的时候就要去想一想。尽管我们每天都很忙碌,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但是只要你花时间想一想,它可以给你节约出很多时间。只要把你人生的目的想明确了,一些重大的问题,非常重大的问题,5分钟内就可以决定。
毕淑敏回答清华大学学生的提问
问:对于人生有不同的态度,有的很开心很随意,不做思考;有的对宇宙,对生命的意义进行很深奥的探讨,比如尼采,但是不见得有很好的结果,有的精神分裂了。我想知道,你是否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对自己的生活进行过这样的思考,然后使自己的生活充实而有意义?
答:我先把这本书签了字送给这位同学。(同学笑)这个同学的问题是我怎么看人生,是吧?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给自己规定有个人生的意义,不是书本上教给我们的,不是父母给我们的,而是你自己思考得出来的。对我个人来说,我会用我的生命去做我所热爱的事情,而这件事不但对我是快乐的,而且对人类是有所帮助的。我想就是这样。它说起来比较大,比较空洞,但落实起来……比如说有人让我写电视剧,但不是我喜欢的,就把它拒绝了。所以我认为,因为有了大的目标,一些小的事情,就会变得比较简单了。
问:我想知道你对苦难的态度。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把你的新书的首发式放在清华。
答:我觉得苦难不会自动地转化为动力。并非苦难越多,动力越强。苦难究竟会转化为什么东西,取决于我们怎样看待它。在苦难面前,是把它化作动力,还是把它当做一种借口,甚至因此得出人性恶的结论,去报复这个社会——我在遭受苦难,为什么有人却是如此的幸福。怎样看这样的问题,可能需要一个积累,不是一个简单的等式。
这个同学的第二个问题是,我为什么选择清华。我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我欠着清华的讲演。去年、前年,清华的学生会就邀请过我,去年我在北师大读书,没时间。前年,实际上我已经答应,但是迫近“三八节”的时候,我却来不了了。因为有另外一家邀请了我去演讲。虽然清华的邀请在前,但我还是答应了另外的那家邀请,我对清华做了一件背信弃义的事情。在那个特定的情形之下,我觉得那个地方比清华还重要。那个地方是北京市的女子监狱。监狱中的几百名女囚犯,在3月8日和我有一个谈话。我当时心里思想斗争也挺激烈的。我想,我一辈子见过的“坏女人”是否能有几百个。我将集中看这么多人,我想和她们谈谈我对生活的看法。她们能接受我这些看法吗?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面对这份邀请,我觉得自己作为女性,有一份责任。我在家里想,如果我去讲演,我叫她们什么,“女士们”?好像不行。“同志们”肯定不行。最后我终于特意打电话问,称呼什么好,他们告诉我,你就称呼“姐妹们”。后来谈得还挺好。监狱里当时几百名女犯穿着淡蓝色衣服坐成一个个方块,四周边上坐的是警卫,从台上看下去,我觉得很像一块块的手绢。我跟她们说,我们来做一个游戏。一下子旁边劳改局的领导吓坏了,以为我和她们玩丢手绢的游戏呢。他事后对我说,你要知道,把几百个犯人集中到一起,我们担负着多大的责任哪。万一暴狱可怎么办呢。我说,这个游戏不必大家都活动起来,你们只需要坐在座位上,闭上你们的眼睛,听我讲。我说,我讲到哪儿,你们就随着我想到哪儿。我说你们先想,你们每个人最宝贵的5样东西是什么?我看见她们都闭着眼睛,我想她们肯定都在想。后来我问,如果你要在5样东西里舍弃一样,你舍弃什么?这样一次一次地舍弃下去,最后只留下一样,是什么?女犯人们鸦雀无声。后来我说,游戏做完了,你们最后留下的那样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愿意告诉别人你们就回去彼此告诉,不愿意的话你们就在心里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但是我想,即便在这高墙之内,即便你们都触犯了刑律在这里服刑,你们最后留在心中的那一样东西,终归不应该是罪行,而应该是人世间美好的东西。
第二个理由呢,我特别想跟理工科学校的学生有一个交流。有一次我和日本笔会的朋友谈话,当时正是奥姆真理教事件沸沸扬扬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奥姆真理教里的那些高级的干部,全都是理工科的大学生。然后那个日本人得出结论:爱好文学的人比较地不容易犯罪。他说那些奥姆真理教的人全不爱文学,不看文学书。后来我写了篇文章,题目就是《爱好文学的人比较地不容易犯罪》,投给《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