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些大学朋友回来之后,带来了很多新的思想,也给我带来了原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他们进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驱赶我的家族成员。这个让我感到很痛苦,我想:这帮兔崽子,怎么一来就要把我家里人赶走呢?但是我也特别能够理解,为什么呢?如果我和他们吵架——不管是因为业务问题还是其他问题,我们都是平起平坐的,不管说话说到多么凶,都是哥们儿,不会最后出问题的。但是我老婆在边儿上不冷不热地说上一句她认为很平常的话,他们听了以后可能就会觉得很受侮辱。我是习惯被侮辱了,我老婆说话是不是侮辱了我,我根本就听不出来,但是他们不行。如果新东方想要做长久的话,不能有女人干政。但是我又怕我老婆,怎么能让她走呢?后来我就和我老婆说,你看咱们新东方未来要做大吧?她说是啊,这是我们的命根子啊。我就说,你看咱俩现在的能力,做大新东方有点力不从心。她说,倒也是。我说,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先出去读书吧,提高能力。我老婆就说,那你先出去吧!我说不行啊,我先出去了,这一帮兔崽子心怀叵测在你身边你哪受得了啊,对不对?不如放我先对付他们一阵子,你先出去读书吧!也不知道我老婆是怎么被我忽悠的,1997年年底就真的跑到国外去读书了。她出去读了两年书,我们这边也差不多改造完了。她回来后说,我还能不能去新东方工作?我说你看我们现在这个结构,你回来好像不大合适,你先在国外工作两年,学学东西方文化融合的本领吧。我老婆说,那就再待两年吧。然后过了两年,我说,咱们会再要第二个孩子吧?她说,是啊。我说,那我们生完第二个孩子再回去吧。所以我老婆就给我生了个儿子。
对付我老妈,我发现麻烦要大得多。我老妈当时在新东方做一些后勤工作,她老人家平时说话就更没有顾忌了——我妈经常说“老娘是新东方的妈”,哈哈……最后我也发现了一个问题:我的家族成员在新东方工作,新东方的其他一些管理者,当然不是我从国外回来的那些同学,而是土生土长的管理者,他们也把自己的家族成员弄进来了。我觉得不对头,因为这样就形成了新东方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小版块儿。我想让他们这些家族成员走,但是我开不了口,为什么呢?因为我想这个不公平啊,尽管说新东方是我创的,我可以说你的家族成员不能待,但是我觉得这样不是做事的方式。我发现这个事情如果不纠正的话,新东方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团体,最后你想整顿会很难。但是要整顿就得从我做起,也就是说先把我的家族成员全部请走,于是我在朋友的支持下下了一个命令:在新东方只要家族相关的成员就不能待。后来是执行了,先由我来做,这一段历史比我做新东方任何一段都要艰难,原因我的家族成员除了我姐夫在新东方的书店当经理以外,其他基本都是扫地的。就是说,好不容易在这儿找了一份工作,没有任何话语权,还不能在这儿干。你想我是农村来的,农村有一大堆的村民,他们就会传:俞敏洪这个人好狠心啊,人家好不容易能够混口饭吃了,最后你又把人家赶回去,这让人家没法活了!还有,我老妈也必须被清除掉,因为我老妈在新东方什么都插手,也算是重要家族成员。而我从小就是那种我老妈一说话就“扑通”一声跪下去的人,让我清除老妈比让我登上月亮还要难——一看到我老妈不高兴我就会发抖的,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农村的这种教育方式,孝顺是第一位的,而且我老妈也比较有个性。后来下了狠心了:清不动也得清啊!清完的结果是我老妈半年不允许我回家吃饭。
后来我发现,一个人如果坚定并且坚持了,最后还是会有结果的。我可以在我老妈面前跪下去,就是亲戚朋友坚决不能再进来。大概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这个事情做完了,新东方的其他管理者一看,俞敏洪动真格的了!结果,新东方下了一条行政命令:任何人,只要是在管理层面上的,直系亲属就不允许在新东方工作,如果一旦发现这种情况,连亲属带管理者本人当天开除。后来新东方还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把自己亲戚朋友、兄弟姐妹的名字改了一下,又放到另外的地方去,大家也不知道这是他的亲戚朋友,后来被新东方查出来当天就开除了。这一关当时我没过的话,绝对不会有新东方的今天了,绝对不可能上市的。
新东方发展中遇到的第二个问题是随着新东方的发展,原来的那种合伙制行不通了,需要发展新的组织结构。我当时和那帮哥们儿的股份还没说清呢。而这一关呢,他们的眼光有一点超前,我的眼光有一点滞后,所以新东方有句话:一只土鳖带着一群海龟在干!包括今天,我原来的那帮哥们儿已经不在新东方的管理层了,现在新东方的高级管理层有9个人,6个是海外留学回来的,有两个是纯粹的外国人,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出国读过书。所以新东方一直延续着一只土鳖带着一群海龟在这干的传统。从2000年开始,新东方的结构出现大问题,整个过程我就不再详细说了,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意义。这其中的原因,就是股份没说清楚。但是我也觉得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才能开始说清楚。究竟出现了什么问题呢?就是每个人管的那一块都做得很好,但是后来新东方新的业务版块出现了,而且这些版块大家料定了能够做大。那么这些版块给谁做呢?就没有办法了。说给俞敏洪做,他们可能会说新东方整个品牌是我们一起创起来的,为什么这个版块给你做呢?给王强做,也会说那凭什么给你呢?对不对?说给小平,那也不行啊……但总得有一个办法吧,大家就说,旧的先不动,新的版块我们股份制吧。所以新东方就出现了很多股份不一致的股份公司,比如说用不同的股份搞图书,搞电脑培训……最后利益就相互扭着了,而且每个人还有一块自留地在那儿拼命地干,最后整个结构就不对了,大家也很迷茫,很痛苦,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俞敏洪这个人没有领导才能,才导致我们今天这样的结果。因为我们不懂,就请外面的咨询公司,咨询公司说你们这样是不行的,把所有的东西统统都合到一起,形成一个大的股份公司,最后你们就变成一个大型机构了。我觉得有道理,所以就把我们之前个人的东西再合起来,一些小股份公司再重组股份,全部揉在一起。怎么揉呢?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谁占多少股份的问题。我们关起门来讨论了两天,有了一个结果:新东方的原始股东,就是新东方参与创业的11个人。然后11个人就分配,当时咨询的人说,俞敏洪你自己至少占55%,否则这帮小股东每天跟你不开心,他们手里有超过50%,一生气就把你推翻掉了!当时我就说了一句话:如果我管新东方需要用我的股份控制权来管的话,我就不要新东方了,我要把新东方做大,一定是通过我的个人影响力和大家对我认可的地位。
这个我是有自信的,但我在北大上学的时候没自信,是后来在北大当6年老师的时候开始产生了自信。其实本来我没有想到自己会当老师,但是当了两年以后发现自己还是挺受学生欢迎的,学生的眼神给了我自信。办新东方的时候一开始我也是没有自信的,因为一开始我自己一个人糊弄嘛,也不需要一个人参加。结果到后来我那帮哥们儿回来的时候,新东方已经办得挺好的了,我就对做事情又产生了自信。但是这个自信在那帮哥们回来以后就彻底被打掉了,因为我做任何事情他们都骂我,他们要实在没理由骂我就说我是个农民。(笑声)这也是我没有办法的,毕竟他们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而我连国外的影子都没看见过,除了去了一趟美国把他们请回来以外。所以我看到他们那些喝了洋墨水回来的人会害怕,总觉得他们肚子里装的东西都比自己要厉害、要新颖。后来慢慢发现,其实人的智慧和经验是分在两方面的,一个是实践智慧,一个是理论智慧。我是实践智慧多于理论智慧,我的理论智慧可以从其他人身上吸取,因为我有一种勇于接受别人批评的态度。
成立了股份公司,股份是分完了,分完以后就出现一个问题:既然成立了公司而且公司要发展,当时我们也已经有咨询公司了,如果我们好好做,新东方说不定以后会上市——尽管我们根本不知道上市是怎么回事,但都知道上市就发了。一鼓动,大家就说好啊,就股份制了!分了以后,公司如果要发展,就需要有利润的,但是大家想一想,前面新东方的结构是什么?包产到户,把所有的费用成本都弄完了以后,利润全部拿走。现在要有利润,就意味着现在不能拿走钱了。这就出现一个情况:突然发现个人没收入了——原来我干了一年以后能拿30万、50万,怎么现在我干了一年才能拿10万了?股份制不是发财的嘛,怎么钱越来越少了?这是一。第二,大家发现,原来什么东西都可以自己说话算数,现在不行了,为什么?有公司结构了。还有,原来我们这帮人是没有上下级关系的,他们一直感觉俞敏洪是他们的下属,因为我上大学的时候他们都是我的班长、团支书甚至老师,怎么公司一结构化就变成董事长了呢?而且还兼总裁。当然了,这还好说,因为不管你怎么没出息都是新东方的创始人——他们说,你是新东方的father,我们是新东方的uncle。但还是出问题了,知识分子嘛,都要面子,原来是不分类的,现在就要有副总裁、常务副总裁和一般副总裁了,有第一副总裁还有第二副总裁……完了之后,工资也有区别,总裁的工资总比副总裁高吧。新东方很有意思,本来大家都是骑自行车叮叮当当上班,都还挺高兴的,为什么呢?骑自行车就是为自己干吗。新东方变股份公司的第二天,就进了11辆小轿车,一人1辆。有了车以后大家反而不干活了,因为不知道去哪儿干活,干了也不知道钱到谁的口袋里去。大家虽然股份都占到了,但是股份不等于钱啊,就觉得不行。后来想来想去觉得不对:虽然我们现在改造了,但好像上俞敏洪的当了,俞敏洪表面上在推动改革,实际上用股份把我们架空,然后把钱都装进自己口袋里了……
实际上,我们是在没有制度的情况下突然间就结构化了。那个时候新东方有控制,但是不是像现在这么现代化。也有人管着财务,但是那个财务人员是当时我招进来的。他们说,这个不行,谁知道背后俞敏洪得拿走多少钱,要求换财务人员,就换了。他们后来又觉得俞敏洪当总裁对新东方的发展起不到推动作用,因为观点确实太落后了,就说咱们让俞敏洪下来吧。开董事会说下不下?我说可以啊,所以董事长就下来了,总裁下来了,后来连北京新东方学校的校长都不让当了,我就变成了北京新东方学校的一个国外考试部主任兼国外考试部老师,天天背着个破书包去上课。他们开总裁办公会我进不去,因为没有职位我当时还占了45%的股份,但坦白地说我不想用那个权力——我当时有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我们吵归吵,但谁都没有伤害新东方业务这一块的重大发展,也就是说我们的员工不知道我们吵成这样,完全不知道。我下来就下来,但是我们要想办法把新东方弄好行不行?我觉得我们这一帮哥们儿在一起不容易。最后我们这一帮人做得还是挺不错的,大家都耐下心来,虽然也吵架也争论,但最后慢慢地有了那么一点点的融合。到2004年年底的时候,新东方的整改基本上结束了。从2002年到2004年,新东方的总裁和董事长都是别人在当,他们轮流当,轮流坐庄,一个人上去做了几个月之后就说,这位子不是人坐的!就换了一个,换上去做了几个月之后又说不是人做的……到了2004年年底的时候,终于又回过头来说,老俞啊,这个董事长和总裁,发现没什么意思,还是你回来当吧!我说,回来可以,但我们得有一个规矩了。我非常尊敬我这帮朋友,也特别怕他们,因为他们一讲话滔滔不绝,还全是引用西方思想之类的,我就特别自卑。我说,你看我们不容易,闹了这么多年还没散,让我上来也可以,但是为了保持新东方的稳定发展,两年之内不要再让我下来了,好不好?
大家在一起合作创业的时候,可以在里面当着面指着鼻子骂,但一出那个门,大家说的全是好话。新东方就是这样的,我们把办公室的门一关,在里面吵得死去活来,掀桌子……但一出去演讲,同学们发现我们就是天衣无缝的哥们儿关系。因为你当面把话说完了,背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很少会在背后再去说坏话。这一点很重要,尤其是大家长久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有这一点。
新东方内部有一个特点,从来不使用股份投票。虽然现在是上市公司了,也很少用股份说话,而且我现在占的股份比较少了。上市公司如果要通过股东大会表决的话,那管理层基本上也就完蛋了。但是,选取董事会成员要走这个形式。我算是从一个创始人变成了一个比较彻底的职业经理人,现在算是个打工的了,尽管在新东方还占有股份,但是新东方的流通股已经占到了80%,这些股份就掌握在全世界各族人民的手中。
新东方自从经济危机一来,一直是排在世界前10只的抗跌股份,一直到今天,特别稳定。当然这跟我们的努力有关,新东方的人都能讲英文,哪个投资者打来电话,我们就哇啦哇啦讲一通,然后想卖股票的听我们一说就晕了,不卖了。
而且新东方还有一个好处:学生都是先付学费再来上课,不会出现现金断流的现象,也就不会出现倒闭的现象。有这么一个基础在这儿,股东们觉得很踏实,而且他们发现我身体比较健康,所以也比较放心。这个特别重要,一个老总的身体如果出问题了,股票常常掉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