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青,最后一葫芦了。”说完,又是一声关窗,然后再也没有了声音。
杜铁剑哈哈大笑,走过去捡起酒葫芦,对着窗户一拱手,笑道:“多谢多谢。”随后走到沈石身边,笑道,“走吧,咱们喝酒去。”
天鸿城如此繁华之地,想要喝酒自然是有无数去处,只要有钱有灵晶,自然便会有数不清的奢靡舒适场所。不过对于沈石和杜铁剑二人来说,似乎他们都对这类事情不感兴趣,所以到了最后,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地方,一个他们很早以前就已经一起喝过酒的地方。
长城。
妖界局势已然初定,不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正处于最鼎盛时期的人族击败了妖界中的妖族和鬼物,最终彻底地将鸿蒙所有界土都真正地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下。
这当然是一个震古烁今的巨大功绩,消息传开后,主导此事的四正名门声势更盛,如日中天,而几位掌门真人的声望同样也是水涨船高,如今鸿蒙修真界里已经有言论传扬,将元风堂、怀远、天苦和南宫磊等四位掌门真人称为“四圣”,直追昔年人族六圣的名望。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四大名门中都是一片喜气洋洋,并没有人会去苛求杜铁剑和沈石二人必须什么时候赶回凌霄宗或是又一定要做些什么,他们尽可以悠闲自在地慢慢回去,在这中间还可以跑到长城之巅喝酒赏月。
入夜时分,月华初亮,长城之上凉风习习,杜铁剑招呼沈石靠着一处石壁坐下,附近倒是没什么人,显得十分清净。
杜铁剑拍开酒坛塞子,喝了一大口,品味一番后对沈石笑道:“这桑落酒滋味倒是不错的,算是上好名酒,只是滋味绵柔,略有苦涩再有甘醇,应该不能让大多数人喜欢罢。”
沈石笑了一下,也拿过酒坛喝了一口,道:“师兄,你以前莫非喝过这酒?”
杜铁剑笑道:“喝过的。”
沈石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了的那个梦,心中一动,看了一眼杜铁剑后,道:“师兄,你可知这桑落酒名字的来历?”
杜铁剑从他手里接过酒坛,又喝了一口,道:“知道,此酒取名桑落,便是桑子落时酿酒,又有别离之意,古时送别时候便常用此酒。”
沈石怔了一下,倒是有些佩服起来,道:“师兄高才,居然连这些都知晓。”
杜铁剑哈哈一笑,摆手道:“不过是听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故事罢了。”说着顿了一下,忽然一指远方,道,“你看那边,月亮已经升起了。”
沈石回头看去,只见一轮明月从茫茫海面上袅袅升起,月光皎洁洒落云天,很快将长城之巅上照的一片明亮,远远望去,月光大海美不胜收,实是人间奇景。
沈石看得有些出神,过了一会,忽然发现杜铁剑也走到了他的身旁,凝望明月海天,半晌之后,却是突然开口道:
“沈师弟,你说万年之前,那些天妖王庭的人是不是也有站在此处,像我们这般观赏这样的美景?”
沈石默然片刻,道:“应该是有吧。虽然多年来多有书卷记载说天妖王庭的妖族都是残暴粗鲁的凶魔恶煞,但真要计较起来,至少在高阶的王庭贵族中,也是有不少讲究风雅喜好美物美景的人。”
杜铁剑有些诧异,看了他一眼,道:“你居然会这么想?”
沈石道:“师兄此言似有言外之意啊?”
杜铁剑转过眼去远眺天边明月,过了一会忽然道:“师弟,当初我带你第一次过来这里时的情景,你还记得么?”
沈石微笑点头,道:“当然记得,当初若非师兄救我,真不知我如今会是什么样子。”
杜铁剑笑了笑,他原本就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生来便有几分桀骜疏狂的气势,向来被凌霄宗同辈师兄弟们所敬重。而沈石对他更是一直抱着十分尊敬的心情,只是在这个时候,沈石却突然看到杜铁剑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迟疑与踌躇之色,只听他轻声叹了口气,道:
“沈师弟,你觉得我在妖界之中,也是做错了吗?”
沈石愕然。
沈石沉默了一会,道:“师兄,你做事对错与否,实不是我能判断的,恕我难以回答。”
杜铁剑笑了笑,略带自嘲地道:“若是带剑与强敌厮杀,我自问绝无怯意,可是当日在桫椤界与妖界中,要我亲手斩杀妇孺之辈,我还是下不去手,或许这便是妇人之仁?”
沈石深深地看了杜铁剑一眼,思索沉吟片刻后,道:“师兄,我也不知道这事情是对是错,而且有的时候妇人之仁或许便是另一种慈悲,那也终究是在于人怎么看而已。只不过就我而言……”
杜铁剑看着他,道:“怎样?”
沈石道:“我觉得对待妖族,还是不宜以己度人。”
杜铁剑若有所思,喃喃道:“不可以己度人么……”默默思索了一会,他忽然笑了一下,拍了一下沈石的肩膀,道,“想想当初从归元界将你带回天鸿城,又带你到这里喝酒的情景,似乎就在昨日一般,但如今我却还要向你请教,真是越混越没出息了。”
沈石笑着摇头,道:“师兄说笑了。”说着沉吟片刻,他似在斟酌言辞,随后轻声道,“师兄,你知道我是十分敬重你的,而以我看来,师伯对你也十分爱重。只要你坚定心意,日后宗门大位,总归还是会交到你手上的,到了那时,光大宗门做出恢弘功业,自然便有无数机会。”
杜铁剑笑了笑,面上掠过一丝无奈之色,沉默片刻后,却是仰望天穹,笑道:“你说的我都懂,只是人来这世上走一遭,好不容易方有几分机缘成就一身道行,我便想着洒洒脱脱自在过这一生。立大功成大业,自然是好的,但若是要我违逆心意,挣扎后悔,那功业又有何用?”
沈石往前走了一步,道:“师兄,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
杜铁剑轻轻摆手,拦住了沈石的话头,自己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城墙边面向大海,望着那一轮皎洁明月,忽然哈哈一笑,也不说话,却是抬起酒坛仰头痛饮。只见那酒水如泉倾泻而下,他大口吞饮,末了酒水忽尽,他一抬手,那酒坛飞向远处,没入黑夜之中。
月光落下,那个光头男子站在长城之巅,凝望远方,神态渐渐有豪迈之意,忽而回头,对沈石笑道:“这数年来,我心有挂碍,总念想那宗门大位,道心阻滞不得头绪,却是直到今日见着沧海明月,方知可笑。”
沈石心中震动,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杜铁剑手拍城墙,慨然道:“世人眼光与我何干,好男儿顺遂心意,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沈石看着杜铁剑,望着他高大魁梧的背影,心里却是慢慢沉了下去。在他心中隐隐有一种感觉,或许自己这位英姿勃发卓尔不群的师兄,终于还是选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去独自前行。
那条路是对是错,沈石不知道。
但是他知道的是,那条路一定很难走。
翌日天亮之后,杜铁剑与沈石便离开了天鸿城,重回阵岛继续着回转凌霄宗的路程。一路无事回到海州流云城中,他们又一路赶回金虹山,杜铁剑与沈石道别之后,便直接回到自己的洞府,然后就此紧闭石门,多日不出,可不知是在独自一人闭关或是思索着什么。
沈石对杜铁剑有些担忧,但面对这般情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而那位杜师兄显然又是一位极有主见的男子,沈石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劝得动他。更何况事到如今,沈石在与杜铁剑那晚聊了一夜后,虽然说不上什么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的,但看这杜铁剑如今心意坚决,让他也忍不住对自己的想法有一丝丝动摇起来。
他回到了自己久别的那座洞府里,托师父蒲老头的福,这座洞府哪怕是他离开凌霄宗的日子里也没有被宗门收回,而那块云符也已经被师父交还给了他。在洞府中,沈石也独自呆了几天,过去这段日子纷纷扰扰,特别是妖界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他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
顺心意?问心无愧?
那么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一件事真正完全没错的事,顺了心意问心无愧的做法,就一定是对的吗?
沈石在茫然疑惑中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到了最后也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却越发地思念着父亲沈泰。若是父亲在身边,一定可以向他请教的吧。
在洞府中独自呆了三天,沈石终于还是走了出来,因为杜铁剑而产生的那点困惑,他仍然没有得出结论,不过却是在这个思索过程里他觉得异常孤独,他想起了父亲,也想起了凌春泥,还有自己的那些朋友,他忽然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
沈石在金虹山上打听了一下,发现杜铁剑师兄回来之后居然一直就闭关不出,直到现在还没走出洞府一步。沈石暗自摇了摇头,也不敢去打扰他,在想了一阵后,便一路来到灵药殿这里,打算找钟青露。
不管是谁,他现在总觉得自己似乎特别想要和别人说话,但到底是害怕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