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地看了一眼这粒丹药,然后放在口中一仰头,吞了下去。
车帘之外,响起了小齐略带紧张的声音,低声道:“掌柜的,您还好么?”
沈泰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像是药力行开,他脸上异样的红色包括那点疲倦都消散而去,随后开口道:“没事了。”
小齐沉默了下去,挺直的身躯却一直跟随在马车边上徘徊不去,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忽然听到他开口道:“掌柜的,咱们回天鸿城去吧。”
“不必了。”
“可是……”
“小齐,你后悔了吗?”车厢里,沈泰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小齐怔了一下,道:“什么?”
“这些年来,我心中一直有些不安,一直在想着,当年让你们吃了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做错了。你和兄弟们,心里可曾后悔过吗?”
小齐还没开口说话,旁边忽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音调有些怪异,但吐字清晰听得清清楚楚,却是那只羽毛鲜艳的怪鸟不知何时又飞了出来,落在车厢前的木板上,嘴里古怪地重复着,道:
“后悔了吗?后悔了吗……”
周围那些黑衣人的目光,瞬间都看了过来。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只鸟儿浑不在意地用鸟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一副神态悠闲的模样。
“不后悔!”突然一个平静的声音,却是从这个车厢的另一边传来,是一个看起来年轻却面容冷厉、似乎天生带着一股戾气的青年,在数日之前的那个深夜里,便是他以难以想象的忍耐与可怕的道行,一刀斩断了那位元丹境修士的脚掌。
这样一个年轻人,仿佛是把桀骜两个字写在了脸上,但是当他站在那辆车厢边上时,神态中却是一片平和,平静地道:“没有掌柜你给我们的东西,咱们这些人早就死在那地方了,如今不过是提早透支的一点寿数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再说了,以往咱们一个个谁不知蝼蚁一般的渣滓,到得今日能有机会干掉一个元丹境,我觉得这辈子值了。”说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似有一道寒光折射出来。
小齐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皱了皱眉头,随后也对车厢里道:
“掌柜的,老七说的不错,咱们这些兄弟,对您都是死心塌地,对当年的事更无丝毫怨言。再说了,就算吃了那东西,最后不还是有一线生机么,只要咱们……”他耸了耸肩膀,笑了一下,道,“只要咱们能突破到元丹境,道行大成灵力入髓,自然便能重塑经络气脉,治愈暗伤,到时候便一切皆好了。”
车厢里没有声音,沈泰似乎依然还保持着沉默,过了半晌,才听到他轻轻喟叹了一声,道:“元丹境啊,希望我能看到你们能有这等机缘成就吧……”
小齐与老七对视了一眼,面色看起来都有些忧虑难看,迟疑了片刻后,小齐再次进言道:“掌柜的,此次虽然没找到公子,但以李老怪的举动言辞来看,应该并无大碍,许是已经离开这里了。咱们不如还是先回天鸿城,找到周老神仙,请他老人家再想想办法为您看看那病……”
“回去自然是要回去的,不过这次既然过来了,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去做的,多年心愿,总不能真的带去棺材里罢。”说到这里,他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之意,低声道,“其实有些事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难啊,只要去做就是了。”
“掌柜,您的意思是……”
“咱们去阴州走一趟。”
“阴州?哪里?”
“西芦城。”
周围沉默了一会,片刻之后,有人轻声答应了一声,随后车轮滚滚,这一批沉默而神秘的人,便向着黒木城南边城门行去。而远处的天空里,似那场风雨仍未远去,天际角落,依旧阴霾密布。
鸿蒙大陆上潮起潮落,人族芸芸众生里悲欢离合繁华喧嚣,似一幕在天穹之下上演的热闹大戏,此起彼伏仿佛永无休止。然而在这份繁华盛世的角落,另一个不为人知、被人们遗忘多年的世界里,还有另一场大戏正缓缓拉开了帷幕。
飞虹界里,仍然是一片死寂的世界。
被灭绝一切生机的阴煞之气笼罩了万年之久,这个界土早已变成了生灵的禁区,每一寸土地哪怕是再微弱再顽强的生灵也不能在这个界土中存活下来。龟裂的大地流淌的岩浆,像是这一片大地在咆哮着怒吼着,控诉着这里的一切。
空气中干燥灼热并且带着浓烈的硫磺气息,吸一口似乎整个咽喉都被灼烧一样,大量从地底被掩埋了成千上万年带着剧毒的杂物毒气混在吹拂而过的热风里,让置身在这个界土里的每一个瞬间都变成了煎熬与痛苦。
然而一万年来,这片死寂的大地上,终于还是第一次出现了行走的身影。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的身影。
当明亮的天光从天际洒落下来,可以看到万年以来第一批出现在这个飞虹界里的身影,赫然是一群妖族。这群妖族明显都是同一个部族出身,所有人的外表都是虎头人身,人数也是不少,大约有千余人之多。
这个数目在妖界之中,已经可以算是一个不小的部族了,而且在这群妖族队伍中,除了走在最前方和队伍外围的年轻强壮战士外,还有数量不菲的老弱妇孺,看起来竟然像是整个部族集体迁移一般。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虎系血脉的妖族部族,居然会踏进了万年来从未有人进入的飞虹界。
而这样做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虽然飞虹界中不再有那种瞬间致人死地的阴煞之气,但是依然苛烈的环境仍然令鸿蒙世界里其他诸多的凶蛮异界相形见绌,光是那带着毒性的空气便足以让大多数身体稍弱的妖族头晕眼花,有的甚至呕吐不止,在不知不觉中便将体力消耗殆尽。
除此之外,飞虹界的土地同样也是危机四伏,充满了可怕的陷阱,几乎看不到一片完整平坦的道路不说,许多巨大的裂缝横亘在这片大地上,就像一个个充满恶意的狞笑巨口,肆意逼迫着这群弱小的妖族。而最恐怖的还不是这些可以看到的东西,这片大变过后不久仍然处于剧烈变动中的界土,到处都没有安定下来的迹象,有的时候走着走着,一片看着平静的土地便会突然间地动山摇然后喷发出冲天而起的巨大岩浆火柱,但有靠近者便是粉身碎骨。
尽管如此,这一个在天地之威中看起来如此渺小脆弱的妖族部族,却仍然还是在艰难而痛苦地前进着,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何处。
一路之上,已经开始不断地有人倒下,老弱病残,耗尽了生命最后的气息,倒毙在这个陌生而可怕的世界里。隐隐有哭泣声悄悄地在人群中响起,回首望着这条来时的路,在冷漠的风尘砂石中,每隔一段距离,都能看见倒地的尸骸。
恰似那一条死亡之路。
“轰!”又是一声巨大的轰鸣声,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所有人都站立不稳,惊慌失措地转头望去,数里之外的地方,一道可怕的岩浆火柱再度破土而出,直冲天际。
从天空落下的黑灰,飘飘扬扬,如末日的景象洒满了这片土地,有些灼热的火星落在那些尸骸上,很快便燃烧起来。那群妖族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一种深沉而绝望的哀伤,然而在不久之后,他们仍然还是转过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跋涉走去。
就像是,在那个前方某一个未知的所在,有他们唯一的希望。
为了那个希望,不顾一切不惜生死,也要到达那里!
奔腾的火柱咆哮的熔岩,在这片可怕的界土中刻画下了一片惨烈,然而在来时道路的尽头,当风狂烈地吹过风沙掩埋了一切时,那座伫立在大地边缘的金色法阵,忽然又开始闪烁起来。
苍莽的气息落在凡间,似桀骜不驯的宣言,似狂野求生的意志,轰然而鸣。
金色而辉煌的光辉洒落下来,光华落尽后,一群人影,再度出现。
带着野性的脚步,再一次踏上了这片令人绝望的可怕土地,然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这群新的妖族,再次向前走去。
走向未知的命运,走向那在远方渺茫的希望。
虽然西芦城是沈石的故乡,那座天一楼也是他从小长大生活了十二年的家,但是直到最后,沈石终究还是没有靠近那个地方。
楼宇依旧,热闹繁华,仿佛十几年间什么都没有改变过,沈石的心里也有几分莫名的感伤与唏嘘,但因为许雪影的缘故,他还是压下了心头这一丝情绪,悄然从这里走过。包括在这中间,他亲眼目睹了玄****内弟子有些异乎寻常地公开争吵,让人联想到这个修真大派中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
当那辆普通而平凡的马车安全地离开西芦城的时候,沈石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恍惚感觉,就像是过去那么多年,只在弹指之间,却仿佛又是沧桑变幻。
那座熟悉的城池,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但是曾经的往事却突然从记忆深处一一浮起,涌进他的思绪脑海。狐狸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许雪影似乎也知道他的心情有些不好,所以也没有再来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