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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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读大学总是要毕业的,这就像火车总是要到站一般。大学毕业时,杨广和黄中林分在广州一家建筑公司下属的装饰公司里。那家公司都是广东人,就有点欺负湖南人。杨广和黄中林进入公司的第一天,公司的负责人就让他们扫地和打开水。领导看也不看他们,指着门角落里的扫帚说,你们把地扫干净。哦,还把开水打好。他们干了。第二天,两人一进办公室,领导又这么吩咐他们。领导是个矮个子男人,纯粹的广东种,脸短短的,额头突突的,皮肤黑黑的。杨广望他一眼,心想他又不是来扫地打开水的勤杂工,但他忍了,毕竟初来乍到。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黑皮肤还让他这么干,他就有些不快了。他瞪大了长沙人那种带点杀气的眼睛,他已经憋了一肚子气了。他问黑皮肤领导:我?黑皮肤说:嗯,把地扫一下,把开水打来。杨广拿起扫把,扫地时却有些别扭,人家可以坐在办公桌前聊天,说一些街头巷尾的粟事,他却像勤杂工样拿着扫把扫地。他身为广州美院油画系毕业的大学生,跑到这家小公司来扫地和打开水,这是哪门子事?那时候办公室里还没饮水机,也没有电炊壶一类的东西,喝开水要到锅炉房去打开水。扫完地,杨广对黄中林一笑,拎着热水瓶去了锅炉房。打了开水,走进办公室时,心里一恨,一个趔趄,故意将热水瓶摔在地上。那是两只八磅的热水瓶,塑料壳面,热水瓶破了,开水流了一地,室内顿时热气腾腾的。黑皮肤瞪圆眼睛,喉咙很粗地发火道: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杨广歪着脸一笑,却说:脚绊了下地。黑皮肤说:快把这些碎玻璃收拾一下,今天被你弄得真烦躁。

只有一个人晓得他是故意这么干,那就是黄中林。黄中林看他一眼,眼上是那种讥诮的表情,他对杨广说:你莫乱搞。杨广仍然有气道:我不干了,凭什么要我一个人打开水和扫地?就因为我刚来?就因为我年龄最小?黄中林用手肘捅捅他,安慰他说:你要明白,该吃亏时还是应该吃点亏。除非你不在这里干了。杨广说:我是不想干了。又说:等这个月一满我就不干了,我回长沙去。杨广口袋里没钱,连抽烟的钱都没了。他必须干到发工资的那天。他一生里只惟一拿过一次工资,就是那次开工资。工资是八十块钱。他拿了钱,脸上就有些快活,对在一旁等着他一起走的黄中林一笑,说他现在可以回长沙了。黄中林比他大两岁,考虑事情自然就要周到些,说我替你向公司领导请假,就说你父亲病重。杨广说:我其实不喜欢广州。黄中林舍不得离开广州说:我这鳖觉得广州要比长沙好。杨广道:再好我也不喜欢。我还是要回长沙。黄中林是白水人,对长沙没什么感情,那时他二十三岁,觉得广州的发展前途应该比长沙壮大。他说:我还是喜欢广州。你真要走,那我跟你饯行。

两人去了一家小酒店,要了几瓶白沙啤酒,喝得大醉,黄中林说:你是不是想回到长沙拿起画笔画油画?杨广说:有可能,其实我真想过一种只画画,其它事情都不想的生活。黄中林说:这不现实。我也真想抛弃一切,专门在一个贫穷的地方画一辈子画,就像高更。杨广哈哈一笑,我们两人一起去不?我崽不过这种生活。黄中林想象着说:到云南的什么小地方去?比如西双版纳。杨广高兴道:崽不去,只要你愿意,我们一起去西双版纳,去西藏也可以。我就想画画。黄中林说:那我考虑一个星期。杨广说:我等你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后,黄中林告诉杨广,这个世界想来想去不是一个追求艺术的世界了,因为人们已经不关心文学艺术了。杨广点头,我不在乎。他还是那种态度:只要你决定我们这一辈子画画,我就坚决画下去。黄中林觉得这一切的压力太大了,说到时候你会怪我的。杨广说:我绝不会怪罪你,我就想过一种不受约束的自由自在的生活,苦一点都无所谓。黄中林点上支烟,说我们如果要去哪里画一辈子画,先要弄到这个。他的两个手指搓了搓,大笑了下又说:然后才能画画。杨广将一个哈欠打到黄中林脸上,他从犹豫不决的黄中林的脸上看出黄中林不会放弃他目前的一切。黄中林抽了几口烟,说他过怕了那种饱一餐饥一餐的生活。我小时候是在白水县长大的,在我小时候白水县城又脏又小,一泡尿可以撒遍全县城。我从小就看到了贫穷的可怕。我很现实。他一笑,先赚几年钱,再画画也不迟。

杨广辞别了他的女友吴湘丽,说他想画几年画,想当一名画家,接着就很坚决地背着画箱,还有一纸箱油画颜料回了长沙。他去找李国庆。那时李国庆从中央美院毕业了,分在长沙群众艺术馆上班。他对李国庆说:怎么样?把工作放弃算了罢?中央美院壁画系毕业的李国庆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放弃工作,他问杨广:放弃工作干什么?杨广邀他说:我们两个鳖上云南的西双版纳去画画去,你看怎么样?李国庆不理解他所说,问去西双版纳画画?杨广大声说:对啊,我们两个鳖去画画。李国庆笑了,说去玩一两个月还可以,画画没必要跑到云南去画。李国庆又说:我从小在长沙长大,离开长沙,那是寻时背。

杨广很想拖一个朋友和他一起放弃眼前的一切,去西双版纳画画。他转背去问刘小江,刘小江于先一年已从中央美院油画系毕业了,分在湖南美术学院。这个于一九六六年生在湘西芷江县城的年轻人,对自己能成为省会城市的一名大学老师,已经很心满意足了。刘小江瞥着比他小两岁却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杨广,浅浅一笑,说你应该去我们湘西走走,湘西的苗族和土家族都很好画。杨广高兴了,说那我们就去湘西吧?刘小江摇头,我是湘西出来的,我对湘西已没感觉了。杨广说:为什么?刘小江说:生在张家界的人对张家界的风景早没感觉了,在他们眼里,一出门就是讨厌的山,山挡了去路,阻碍了经济发展。可是一些跑到张家界去玩的人,一见那连绵起伏的山石就大呼小叫说:啊,真美呀。区别就在这里,我对湘西已没感觉了。你可能会有。杨广失望地骂道:有卵。

杨广想到了王正,王正读大学前曾有一脑壳的抱负,要超过这个要超过那个,曾背着画夹子到处画画。王正于西安美院毕业后分到长沙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教学生搞设计。过年时他和马新还有李国庆及伢鳖到了王正家里,五个人曾冒着冷风冷雨跑到岳麓山的茶室里打双百分和吃饭。那一餐饭就是王正买的单。王正在隔壁老师家打麻将,麻将洗得稀里哗啦响,见他来了连身都没起,他对杨广说:广鳖你坐,我还玩两圈就不玩了。杨广坐下,等着他。但王正好赌,不肯下桌,一盘又一盘地玩着,边问他有什么事。杨广当然不好当着王正的同事说他想邀他去云南画画,就说没事。王正就继续玩,直玩到吃晚饭时才起身。他把杨广领进他房里,房里乱七八糟的,衣裤鞋袜及纸笔到处乱丢。杨广嘻嘻一笑,说我们两个鳖去西双版纳画画去?王正没想到杨广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什么时候?杨广说:过几天就去。王正表示不行地手一挥,说我要上课。杨广泼冷水道:教什么卵书?教一辈子书有什么意思?王正没心情跟他罗唆道:你神经咧。王正输了钱,心情就不怎么好。杨广本来是想跟王正长篇大论的,见他输了钱一副很沉痛的样子就没再坐了。几天后,他一咬牙,不顾父母反对地只身去了湘西,挑着行李,一边是油画箱和纸张,一边是颜料和衣物鞋袜,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