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的休整,我回到学校,开始了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式的生活。
我的宿舍位于一座六十年代的五层建筑顶层的阴面,它除了终日不见阳光,还有冬冷夏热、虫吃鼠咬等诸多弊端。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度过大学四年生活的日日夜夜。
窗外就是学校的围墙,尽管一墙之隔,可墙外饭馆的灯火辉煌却同学校食堂的惨淡破败形成鲜明对比。墙外的小卖部有“都宝”和“燕京”出售,墙内却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堵墙把我们和外界划分开来,校园甬路上出现的是骑着破烂二八自行车的中老年教授和骑着山地车载着女孩的男生,围墙外的街道上奔驰的是外地司机从遥远的地方开来的载重汽车。每当卡车隆隆驶过时,整条马路和围墙,还有我们的宿舍都要为之颤抖,这个现象的发现纯属无意。
那一次,早晨八点钟刚过,我为了多睡一会儿没有去上课,却被一阵床的颤动弄醒。我认为这是杨阳在上铺所致,他为了手淫没去上课,床的颤动正是他的实际行动所带来的结果。为了阻止杨阳继续自我猥亵下去,我重重地翻了个身,提醒他我还在宿舍,振动果真消失了。片刻后,床又开始颤动,我使劲咳嗽了两声,表示杨阳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做此事或者即使做此事动作幅度也不要过于猛烈,这是对下铺的不尊重。颤动确实因为这两声咳嗽又停止了一会儿。在我即将入睡之时,一种突如其来的前所未有的剧烈颤动向我袭来,我大声地打了个哈欠,宛如大梦初醒,以此让杨阳知道我此刻处于清醒状态,该住手时就住手吧,但颤动仍在继续。我无法理解杨阳为何如此顽固地要将此事进行到底,以致近乎于忘我的境界。我无法忍受事情的进一步发展,必须及时采取行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我呼唤杨阳的名字,没有反应,振动却更加强烈。我跳下床,向上铺看去,要将杨阳丑陋的一幕记录在目,但看到的却是被叠得豆腐块一样的被子和平坦如镜的床铺。空空如也的宿舍只有我一个人赤裸着身体,义愤填膺地站在地上。
此时,窗外,一辆辆满载木材的卡车正排着长队隆隆驶过,我恍然大悟。
住在阴面的同学特别渴望住在阳面,并非因为阴面没有阳光普照和时常被马路上的卡车吵醒,而是从阳面宿舍的窗户向外望去,可以看到另一座五层建筑,那就是万众瞩目的女生宿舍楼。住在阳面的男生拥有地利,只待天时与人和。
“天时”无非就是夜晚掌灯之时或每年盛夏,此时正是女生们脱去衣服展露身体的时刻,但每到此时,都会因为女生宿舍那幅的确良窗帘和摆在窗台上的枝繁叶茂的鲜花的存在,使得男生视线无法进一步深入,只差毫厘,却戛然而止。
“人和”当然是女生们有意或无意的配合。无意配合就是某个女生偷了个懒,换衣服的时候没有拉上窗帘,但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因为这一时的懒惰,使得自己暴露在对面男生楼里端着望远镜守候在窗前多时的男生们面前;有意配合是男生对一个相貌较丑陋的女生说他喜欢她们宿舍的某个漂亮女生,希望得到丑女生的帮助,于是那个丑女生就会在漂亮女生裸露之际偷偷掀起窗帘的一角或用洗衣粉水浇花,这样男生的视线就会穿透的确良窗帘和枯萎的花草,勇往直前,直指目标。当然,这一切的幕后交易是男生要满足丑女生无休止的要他请吃饭的欲望。丑女生们往往身高体阔,不注意对饮食的节制,肆无忌惮,吃起来就没够—“东坡肘子”是她们最爱吃也是经常吃的一道菜。
有时,当天色完全黑暗下来,女生宿舍早已灯火通明的时候,男生宿舍却一片漆黑,里面蕴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架或多架望远镜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持望远镜者双眉紧蹙,右手食指伴随望远镜角度上下左右的变化而不停地调节着焦距。当他发现情况时会说:“我操!”然后大家顺其所指方向投去关注的目光。个别时候,几个人会因为只有一架望远镜而争执得不可开交,但最后大家还会以大局为重,尽量压低声音,不把事情做得太嚣张,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住阴面宿舍的同学也会来到阳面宿舍分享这种快乐,人满为患的场景屡有发生,为了能够使大家井然有序地入场,阳面宿舍的宿舍长会站在门口售票,票价在五毛至一块八不等,这主要取决于当晚演出剧目的好坏和望远镜焦距的大小。一些同学听说还要入场券便望而却步,他们说买张毛片儿看多好,又清楚又刺激,何必为此破费。其实则不然,越是朦胧越是神秘越是让你得不到才越有吸引力,如果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站在你的面前,你反而会对她失去兴趣,还可能会抱怨她的体毛太多或乳头太黑。
杨阳说他一次在无意中看到某个黑着灯的女生宿舍窗口有一抹荧光闪过,待他拿起望远镜要看个究竟之时,发现了恐怖的一幕:对面女生宿舍的窗前也有一架望远镜,一个女生躲在望远镜的后面,露出雪白的牙齿在向他微笑。
偷窥异性宿舍的势头急剧蔓延,各宿舍楼的楼长趁学生上课之际,搜查了所有宿舍,共收缴望远镜、长焦距照相机等作案工具三百余件。
学生们下课回到宿舍,迫不及待地聚集在窗口时,却发现望远镜不翼而飞。最着急的莫过于望远镜的主人,他们四处寻找,不见踪影。这时候,学校的大喇叭开始广播:
“同学们,今天我们楼长联合对你们的宿舍进行了一次突击检查,查获望远镜三百多只。啊,三百多只!这个数字使我们瞠目!我们知道这些望远镜被你们利用来达到一种怎样的目的,你们不觉得这样做非常可耻吗?我并不想用‘可耻’这个词来形容你们,但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特别是女生宿舍,望远镜的数目并不少于男生宿舍。”
说到这里,男生宿舍一片欢呼之声。
“这些望远镜一经收缴,概不退还,望同学们好自为之吧!”
“傻逼!”齐思新对着大喇叭骂道,他就是那些望远镜的主人之一,在大家的撺掇怂恿之下,他决定要回望远镜。
“楼长好!”齐思新来到楼长的办公室。
“什么事儿?”楼长问。
“我来取望远镜。”
“难道你没有听广播吗?概不退还,退给你让你继续为非作歹?!”
“我不是思想下流不堪的人,我有自己的追求,我是一个天文爱好者,您拿走我的望远镜就好像折断瞎子的探路棍,使得我在茫茫黑暗中无所适从。您把望远镜还给我吧,满足我对太空世界永无止境的探索欲吧!”齐思新诚恳地说。
“别给我扯这些,你那个望远镜根本看不到星星,只能看到女生宿舍。你对天文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对女生感兴趣罢了。从我这里拿走望远镜,你休想!”楼长斩钉截铁地说。
多亏前苏联的解体,才使得我们国家的倒爷们用一瓶风油精或二锅头就可以在他们那里换得一件皮坎肩或一架性能良好的望远镜。如今北京街头到处是贩卖俄罗斯军用品的小商店,其价格的低廉是我们绝对可以承受的。
我们的望远镜被收缴后不久,宿舍楼又涌现出一架架望远镜。此情况的出现,导致北京的倒爷们这个月又多跑了一趟俄罗斯。
正如望远镜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许多事情的确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我们的宿舍楼前毫无章法地摆放着数百辆自行车,在楼长无数次的口头警告和小黑板通知后,混乱的情况依旧。
楼长在一次忍无可忍之下语出惊人:“操他妈的,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帮丫挺的!”
于是,楼长采取了诸多措施。譬如,自己动手将乱摆乱放的自行车推到她的办公室,没一会儿,办公室就被一辆辆自行车填得水泄不通,没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然而这些车仅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车还在肆无忌惮地停在楼前。楼长又实施了二十四小时监控,每有学生把自行车停在规定区域外,她便会冲上前去,一通铺天盖地的严词厉语。这种方法起初收到了一定效果,但楼长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候在自行车旁,她还要去检查宿舍卫生,还要防止女生混入男生楼内,还要回家洗衣做饭伺候丈夫,所以楼长离开岗位不到五分钟,自行车又零乱地堆放在一起。
楼长万般无奈下,又说出这样的话:“都还他妈的大学生呢!”
学校自行车摆放混乱的现象自建校以来,一直没有改观,这些楼长都是知道的。她已年近五十,据说改革开放初期,她便作为楼长出现在此,风风雨雨经历了二十多年,可现在却突然对这个问题斤斤计较起来。是什么原因导致楼长老题新做,以致到了发狂的地步呢?据我分析可能出于这样一种原因:一次我去校医院看病,见妇科门诊的墙壁上挂着一条标语—营造良好、舒适的环境可避免妇女更年期所产生的急躁、不安、失眠等现象。我一想,它用在楼长的身上合情合理。
第一次使用食堂饭票有种优越的感觉,只有这所学校的师生才具有获得并使用此饭票的资格,就像中科院的老人们享有某种特殊福利一样。我们的饭票选材聚乙烯,就是俗称塑料的那玩意儿,上面印着壹元、伍角、贰角、壹角、伍分、贰分、壹分等字样,可见其历史之悠久。前几年,月坛公园的邮票市场上还有我们学校的毕业生贩卖成套的北×大饭票。买饭票的都是对北×大无限向往的中学生和从北×大毕业多年的中青年知识分子,后者以此来表示对母校的深深眷恋。据说此商业行为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导致了日后清华、北大、人大、二外、首经贸等高校的饭票热卖活动悄然兴起。
饭票与人民币等值,却取代了人民币在学校市场流通中的地位。无论是学生玩“扎金花”,还是去学校商店买手纸,饭票都起到了媒介作用,甚至以北×大为中心,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内饭票无处不在。吃羊肉串可以给羊肉串老板饭票。喝啤酒可以给小酒馆老板三张五毛的饭票。抽“都宝”可以给小商店老板一张伍元的饭票,然后他会找给你两张壹元和一张伍角的饭票。就连坐学校门口的路公共汽车都可以用饭票买票,售票员说:“反正我早晚都会找给你们。”
社会在进步,科技在发展,用塑料饭票买卖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学校食堂在装修得焕然一新的同时,采用了“太阳结算卡”,它取代了学生兜里的一打饭票。饭卡是一张漏洞百出的硬塑料卡,像是被乱枪射穿的,每张饭卡上面漏洞位置的不同决定了它的所有权。如果你想吃一碗羊杂碎,食堂师傅就会在打卡机上面按出“.”的字样,让你把卡插进去,当卡中显示金额少了四块钱的时候,这碗杂碎汤便归你所有,吃不吃没人管你。如果你想要半份炒饭、半份炒饼、一个鸡蛋、一块酱豆腐再加一碗片儿汤的话,那么食堂师傅就会在打卡机上乱按一通,使得你眼花缭乱。当你把饭卡插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东西居然花掉你七八块钱。这有点儿像自由市场的小贩使用电子秤,你也不知道他在上面按了什么—买仨土豆竟然花去两块多。学生不是经常逛菜市场的老头、老太太,手中没有弹簧秤为我们做主,只能含冤喝掉那碗片儿汤,否则更亏。
学校食堂属于公共场所,可还是有众多情侣因为找不到更好的能避风躲雨的幽会场所而跑到这里谈情说爱。他们会一边吃饭一边进行身体接触,有的男生右手正拿着勺喝粥,左手便伸入女生的衣服中摸索,工作效率极高。我曾亲眼目睹过某个女生和某个男生在食堂接吻,然后一个馄饨从男生嘴里滑入女生口中,女生“吧唧吧唧”地嚼起来,给我一种馄饨特好吃的感觉。
食堂的饭菜绝对不能用“可口”二字形容,对于将食物送入肚子的过程,我们更不能将其称为“吃”,只能叫做“填”、“塞”或是“忍气吞声”。“吃”是需要色、香、味相结合的,“吃”可以带给我们愉悦的享受,而我们在食堂吃饭却品味不到其中的快乐,唯有痛苦。许多菜同它们的名称并不相符。拿“京酱肉丝”来说,几乎见不到肉丝,只有大堆大堆的北京黄酱堆积在盘中,偶尔零星点缀着一小把大葱。倒是“炝土豆丝”完全由土豆做成,但它也名不副实,土豆丝切得比我的小拇指还粗,不如改名为“烧土豆块”。
食堂的卖饭师傅为了说话方便,简化了用语。譬如,卤煮火烧有放一个火烧的,也有放两个火烧的,这被食堂师傅称作“一饼”和“二饼”。如果四个女生买四份一个火烧的卤煮,收钱师傅就会对切肺头、肥肠的师傅高呼:“一饼开杠!”要是两个男生买两份两个火烧的卤煮,收钱师傅便大喊:“二饼一对!”一次,不知是大几的一个男生,要了一份四个火烧的卤煮,收钱师傅高呼:“单调四饼!”此话一出,立即引来无数女生驻足观望,她们想知道这个男生怎么能够一顿饭吃下四个火烧的卤煮。自入学到毕业的四年间,我从没有听过师傅大喊:“九饼一份!”
食堂的面食有包子、饺子、馒头花卷、拉面等。卖拉面的师傅为了多卖几碗拉面,总是大喊:“拉面,拉面,现拉现煮!”本来奔拉面而来的学生听了此话后无不扭头就走。卖拉面的师傅冲他们喊道:“同学,别走呀,真是现拉现煮,不信你在旁边看着拉。”这几个学生被逗乐了,他们要看个究竟,决定买一碗不放香菜的尝尝。卖拉面的师傅便冲负责拉面的师傅喊道:“拉一碗没有香菜的!”声音之大,足以让在场吃饭的每个人听到后不禁皱一下眉头。
食堂唯一可以下咽的食物就是茶鸡蛋,茶鸡蛋仅在食堂上午十点钟开设的加餐中出售。开设这顿加餐的目的是为了给那些因为上第一、二节课而没有吃早点的学生补充能量,以便他们可以精神饱满地去听第三、四节课。然而那些吃过加餐的学生却因为肚子饱和造成血液涌向胃部而大脑供血不足,昏昏欲睡在课堂之上,枉费了食堂师傅们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