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黄泥街
1853700000078

第78章

张逊回到家里时,颇有一种墙倒众人推的荒芜感。Z出版社的同事都对他有所疏远,大家见了他都跟他打招呼,但马上又走开,犹如躲避瘟疫。这当然是他们顾及到杨社长,谁也不愿意在杨社长的印象里与他关系好,即便是何炬,从厕所里一走出来,也逃之夭夭了。想想吧,黎社长都被杨社长搞得屁滚尿流;想想吧那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马,也成了杨社长的臣民,谁还有胆子跟杨社长作对?徐红见张逊一回来就抹搭着脸,便问他怎么回事。他回答:“社里要除我的名。”

徐红说:“除名就除名,有什么好垂头丧气的?”

他感到凄然地笑了笑。

吃过中饭,他看着从社里拿回来的报纸,结果他又看到了两篇文章针对他做的这套明清小说进行痛斥,其中一篇文章的动机还不是针对这套小说,而是针对他的导师,说他的导师晚节不保,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了。笔者甚至怀疑,这套书是他导师参与编纂的,否则X出版社怎么会用这么好的纸张印刷这套禁毁小说等等。张逊读后,深为导师不安,想想导师只是写了篇文章肯定这套书的价值就遭到了如此巨大的攻击,心里就有一丝惭愧。导师看了这篇文章,还不知会作何感想呢?他给朱大为挂电话,“看到那篇攻击刘教授的文章吗?”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愣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话,朱大为说:“导师挨两句驾也没什么。士无论资愚,入朝则必遭谗;女无论美丑,入宫则必遭嫉。这就是世道。”

“你还有心情跟我讲大道理?”

朱大为在电话那头嘿嘿嘿直笑。“早两天看见了孔老二写的吹捧文章,真是肉麻。”

“发在什么报上?”

“《文论报》上,孔老二没跟你打电话?”

“操,我是要他骂呢。谁叫他吹捧了?这个孔老二。”

他放下话筒,又打了孔老二的电话。孔老二一听是他的声音,也跟朱大为一样在话筒那头嘿嘿直笑。“你在《文论报》上写了篇吹捧这套书的文章?”

孔老二说:“那是以前写的。”

“你下一步就要用假名写骂它的文章。”

孔老二笑道:“还有我的两个朋友也写了文章。”

“是骂人的还是唱赞歌?”

“可能是唱赞歌的。”

“不行不行,你得叫两个人骂一骂才算完成了我交给你的任务。”

“你放心,我已经布置了三个人专写骂这套书的文章,有一个还是大报记者。”

张逊好久没骑那辆重庆80摩托车了,现在他就骑着这辆摩托车向黄泥街奔去。他走进书店,小肖率先叫了他一声“师傅”。书店里坐着三人,另外两个是女青年,其中一个是徐红的表妹。表妹瞥着表姐夫说:“姐夫。”

张逊点下头,说:“有好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小肖回答。

张逊没在店里坐多久,他有意要跟他们保持距离。他走出来,黄泥街的书店鳞次栉比,书都摆在门前,门上挂着小黑板,写一些新书书名。有一些老板他认识,有一些老板换了更年轻的新面孔。他走进几家书店翻了翻新书,跟几个老板打了招呼后,就走进了湘海书社。邓老板正同一个年轻人说着话,见他进来,脸上就极愉悦。“哎呀,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这一向都在北京。”

邓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我佩服你呢。”

“我更佩服你。”他回答邓老板说。

两人相互吹捧了几句后,邓老板告诉他,“你那个同学李新得了癌症,你晓得吗?”

“李新得了癌症?”张逊浑身抽搐了下。

邓老板告诉他,李新住在省肿瘤医院,估计要去货了。要去货了,在长沙话里就是要死了。张逊陡然感到很不安,忙说:“你去医院看了他吗?”

“你要我有时间!”邓老板表情夸张的样子说。

李新住在省肿瘤医院的一间病房里,病房里躺着四个癌症患者,他是其中一个。他的床位挨着窗户,每天清晨和傍晚,一群雏鸟就在他窗前的樟树上嬉脑,叽叽喳喳,那是一群麻雀,当天黑下来后,它们便栖息在树梢上过夜。天一亮,它胶便在树上欢唱不已,把沉睡的病者唤回到痛苦的世界中来。不定哪一天,他就再也听不见鸟儿吵闹了。李新枕着高高的枕头,他的身旁是那个长得很丑,但很温柔的女人。她愿意服伺他,希望他早日康复。

张逊走进这间病室时是下午五点钟。他买了很多营养品,拎了两大塑料袋。李新看见走进病室的是张逊,脸上露出了有气无力的笑容。他咧嘴问他:“你怎么晓得来的?”

他告诉李新,他昨天才从北京回来,邓老板告诉他的。“会好的会好的,”他无视事实说,“放宽心养病。往往是自己觉得没救了就变得真的没救了,你要朝好的方面想。”

李新说:“我不想死呢,哪个想死喽?可是很多东西是由不得自己的。”

“我觉得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李新一笑,那是一种淡淡的笑容,就好像一抹淡淡的云彩掠过。“我想得通,

作为人该体验的都体验了。”他说,“人到要死了,才晓得人活在世上时,一点也没珍惜过自己。”

“你是指什么?”张逊看着李新。

“什么都指了,又什么都没指。”李新回答。

李新己很瘦很瘦,眼眶陷了下去,颧骨凸了出来,上颌骨与颧骨之间凹下去了两个窝。他的手臂和手掌上只剩了骨头和皮,及呈现在皮下的一条条青灰色血管,此刻张逊对瘦骨嶙峋四个字有了深刻的感受。张逊说:“好好养病,不要想那么多。”

李新咧嘴一笑,那笑容让张逊不寒而栗。想想十多年前,李新读大学时,在班上那么神气活现,此刻却是这么有气无力,他深深发觉身为人是多么可怜啊。

“其实到了我现在这个地步,已万念俱灭了。”李新说。

“我理解。”

李新摇摇头,“你不会理解的,人都是到一个山头唱一个歌。”他说,“你现在如日中天,只有到了我这一步,你才会有我这种万念尽逝的感觉。”

李新又说:“人在得意时,想到的只是明天和未来。人在死亡的路上,想的是现在。你有烟吗?我半个月没抽烟了,根本不想抽烟。我现在想抽支烟。”

他拿出中华烟,抽出一支给李新,又啪地按燃打火机为李新点上。李新刚抽了口,走进来的护士忙制止他说:“请你不要抽烟,病房里。”

李新一笑,“我抽烟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把烟掐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