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怎么了,来人呐,有人晕倒了!”
侍者们冲出来,只见那两个昏倒在电梯门口的陌生男女。
就连横躺在地毯上的姿势也一样滑稽。
5
陆楷跟何欢觉得这场恋爱谈得冤枉。
到不是因为发现他们都有恐高症,而是因为他们同时在蔷薇园约会的那天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又莫名其妙毅然决然地提出了分手。
这是无理取闹没有道理的,在自尊和爱情之间,他们居然选择放弃?这太令人气愤了。
热情说淡就淡,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陆楷只能继续回到笔墨之间,为了能尽快消耗掉对童烨所剩无几的思念。
而尝尽失恋伤痛的何欢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这座城市。
童烨和霍华又回到先前最平静最平凡的陌生角色中。
只是,那不再是普通的平静和平凡,而是风浪过去之后,浪漫消殒之际大彻大悟的平静和平凡。
最起码,再也不去相信什么火凤凰训练营了,而是用一种更直截了当的方式来对待这件事。
“我不想拐弯抹角,请你直接告诉我这病到底有没有得治?”
心理医师被他们两个直白的语气吓到。
“很难说。”
童烨的医生回答。
“因人而异吧。”
霍华的医生显然也没把握。
“或者,可以试试催眠。”
然后,异口同声地建议道。
催眠治疗的费用高得吓人。
但是,他们依旧决定先尝试一个疗程。
霍华的心理医生住在北角,童烨的心理医生住在南端,两个人第一次背靠背,在相对却又相反的地方叙述着曾经在他们脑海里重复过无数遍的梦境――
“奴隶?你说你是奴隶?”
“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没穿鞋,脚底都是血泡,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
“我看见自己被人捆绑,脚踝上栓着一块巨石,然后被他们扔进了海里……海底好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很可怕、非常可怕……”
童烨感到身体忽冷忽热,汗水被封锁在体内不知名的地方,找不到出口。
“就你一个人么?”
“……好像…还有一个,样貌不清楚,他背对着我,应该…是背靠背绑在一起,我看不见他的脸,我们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呼吸!我没办法呼吸……水,水涌进来了,我的耳朵、嘴巴、鼻子!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童烨脸色又开始由红转紫,显然已经身临其境。
医生立即将她唤醒,她从沙发上坐起来,一阵干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太清楚。像是逃难。”
“逃难?为什么要逃难?”
“因为村子着火了,所有的人都被困在火里,只有我,我逃了出来。”
“就你一个人么?”
“是的……也许…还不止我一个,后面好像还有一个人跟着我,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就在我后面……我发疯似地往山顶跑,身后只有一片火光,不能回头,千万不能回头……天越来越黑,前面的路越来越窄,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我的脚还没有停下来,火很快就要烧上来了,很快!……”
“突然!脚下一空!我脚下空了!!”
霍华一跃而起。
额头已经大汗淋漓。
他无助地望着心理医生依旧沉静的面孔。
“掉下去了!”
“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
一个多月的催眠治疗始终停留在解梦的阶段,毫无头绪。
应该放弃么?
如果,真的是最后的希望呢?
童烨和霍华,呆呆地站在诊所门口自言自语。
那时候,阳光明媚,天气好得不得了,到处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景象。
两人回过神,继续往前走,一个向北,一个向南,然后,将从鸽子广场的两头逐渐汇聚到一点,可是――
“东南亚七折起,欧洲十五日豪华团押金半价,优惠多多不要错过!”
广场中央分外热闹,一家国际旅行社在搞促销活动,身穿制服的年轻人正在分发DM。
“小姐,看看吧,很划算的哦。”
“先生,夏天去东南亚最好了,享受真正的beach summer!”
童烨和霍华接过年轻人手中的传单,分散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到那些深浅不一排列混乱的彩色印刷体上。
两人默默思忖,擦肩而过。
狮城新加坡。
很不错的目的地,飞行时间大约能在三个小时内结束。
时间的长短最重要,过长怕忍耐不了,过短可能没什么效果,总之,三个小时刚刚好。
童烨和霍华就这样再度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决定――
坐飞机去旅行。
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把多年的恐高症给克服。
这便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如果能顺利完成这3小时左右的高空飞行,那么明天一早,抵达新加坡机场的那一刻就是他们人生新的起点。
没准还能遭遇一场艳遇!
童烨越想越远,预感很强烈,于是,把能带的漂亮衣服都塞进行李箱里。
霍华琢磨这个念头的时候正在慢条斯理地喝牛奶,晚上十一点的飞机,他放下奶杯,看看手表。
兴许,还能赶上吃老太太的凉粉。
6
深夜23:25分。
起飞时,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
童烨在舱头,霍华在舱尾。飞机升空时,只有他们两个在呕吐,此刻,残留的胃酸浊气正在舱内蔓延,令人愧疚无比。
明显感觉到自己正飘在半空,恐高的症状一一应验――心悸、恶心、晕眩、缺氧,一样不漏。
得设法想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童烨开始做深呼吸。
呼气、吸气,再呼再吸,然后,慢慢地把眼睛睁开,要小心,很小心,尽管周围都是人,尽管空中小姐一直在微笑中服务。
要怎么才能说服自己,这满满的机舱内并不是只有他们孤单单的两个?
这并不难,但是,似乎也不太容易。
霍华决定回想。
面对面地,和自己聊一聊,细细挖掘一下,这些年到底发生过多少值得回忆的事。
首先想到的是父母,霍华忍不住微笑。
父母是最和蔼的人,他们的胸怀是一座永远敞开的避风港,而且,从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愿意投入这样的怀抱。有时候也会想,想在他们怀里撒娇,像儿时那样,可是,又觉得那很自私,毕竟是长大了的人,可见人生之中,已经失去的就真的是失去,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明白,可是,内心深处却依旧渴望珍惜,哪怕,仅仅只有一次的机会,去珍惜一个有缘的人,即便她很陌生。
想到这里,童烨激越的心脏逐渐安定。
霍华胸口焦急的律动也赫然平息。
似乎不约而同被自己不胜孤独又不畏孤独的心灵所庇佑。
也还真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和陆楷、何欢分手的那些日子,如果身边有个体己的人说说话或许会过得更容易些。
因为没有特别知心的朋友,所以,也就没有特别难忘的欢乐。
事实再次呈现――
这也许、可能、就是今生今世唯一一场赤诚的爱情,却仍然没能牢牢抓住。
倘若,这只是假如。
他们在接下去的思考中提醒自己。
倘若,仅此一生到老、到死,任凭自己再怎么努力都未能遇上,那样的人生要怎样继续下去?继续下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童烨和霍华从未真正想到过这件事,从来没有。
好奇异的感觉。
并不是想像中或已然逃避的自己终将面对凄凉的畏怯。
仅仅,只是有一点遗憾,即便掺杂了伤感,竟也是意料之外地空灵与绝美。
思绪就这么伴随着飞机的颠簸摇摇晃晃飘荡起来。
童烨还是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在尝试改变自己人生的时候无人干扰地端量生命所存在的意义,并为此而感到高尚。
霍华想着,人生或许本身就是一个永无止尽的谜团。
没有爱情也好,被恐高症折磨也罢,总之,那是自己的。
现在,他可以不用再去理会那里面到底有多少无奈,却不能不享受必须亲身经历的那种至高无上的骄傲。
能够在高空这样冷静地思考,算不算一种奇迹?
然而,他们仍然不知道,真正的奇迹正要发生――
23:45分。
舱内一阵狂乱的剧颠。
熟睡的乘客在睡梦中尖叫着醒来。
一个胆小如鼠的中年男人发现右侧的螺旋浆已经停止工作。
“要坠了!要坠了!”
他神经质地叫起来。
机舱像冷不丁倒入油锅里的生菜,整个炸开。
“请大家回到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不要慌张!”
没有人理会乘务员的话,人们尖叫、哀号、四处寻找逃生的出口。
这时,机翼突然倾斜,离开座位的人都往一处滚去,一只巨大的行李箱脚轮把玻璃窗砸碎了。
气流疯狂地冲进来,氧气罩纷纷落下。
恐惧征服了整个机舱。
童烨拉开保险带,站了起来。
她并不清楚自己要往哪里去,眼目所及,到处都是惊恐、扭曲的脸。
霍华也站了起来,并清楚地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
但是,心跳忽然变慢了,很慢很慢。
仿佛,已经走出舱外,在太空漫游。
童烨茫然地环顾四周,大脑一片空白,任由前舱的人群往后舱方向涌动。
霍华已经被疯癫的拥挤夺去了知觉,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之前的思绪之中。
然而,就是此刻,在这小小的无用的垂死挣扎的密闭空间里……
23:49分。
霍华看见了童烨。
她被人群挤在一个动弹不得的角落里。
童烨也看见了霍华。
他的身体被人夹在两个座位的中间,但是,那张脸,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惊奇地看着。
目光交织的那一瞬,时间停止了。
死亡开始计时。
在还未到来的56秒之间,沉睡的记忆突然苏醒。
霍华的脸越来越近,直至印入童烨的脑海。
童烨的五官越来越明朗,直至被熟悉的恐高症幻觉彻底淹没――
1613年7月21日
一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佣奴,被伺主残忍地丢弃在无人问津的深海。
1816年3月18日
一对失火逃难的情侣,却不幸在翻越群山的途中掉崖身亡。
1909年10月13日
一对年过古稀的英国夫妇,在结婚60周年的庆典上不慎跌倒在台下。
…… ……
2006年7月23日
“原来……”
他忽然开口。
“是……”
她的嘴唇轻微地嚅动了一下。
23:49分52秒。
他拼命地拨开人群向她靠近。
23:49分54秒。
她的眼泪不顾一切地流淌下来。
23:49分58秒。
他们抓住了彼此的手,在奋勇挣脱了人群的霎那,无言地拥抱在一起。
飞机失去控制,急速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