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韵茶坊门口围了很多人。
人群中间的地上,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英俊的男人怀抱着她,一言不发。
女人的右手静静地绽放在水洼之上,掌心里,没有盖子的小水晶瓶仿如一只微型的钻石棺骸,失去了华盖和白色粉末妆点的水晶瓶丝毫没有让人感觉到空洞。
未蒸发的水印在路面上反射出明亮的光。
一个陌生的老人从人群的外围经过,好奇心驱使他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谷升绕过人群,推门走进茶馆。
“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您喝茶么?”
店主笑脸相迎。
谷升点点头。
“给我找个靠窗干净点的双人座,我还有个朋友要来。”
“您看那里怎样?”
“好像有人的吧。”
“客人刚走,我这就帮您收拾干净。”
“那好吧。”
谷升眺望不远处的那张桌子:
一盘下满了的五子棋静静地铺展在空荡荡的椅子中间,棋盘旁边,龙井和茉莉花的芬香正随着热气缭绕在相对无言的茶盅顶端。
2
早晨的雨水渐渐被中午的太阳晒干。
阴沉和迷雾却始终飘散不去。
城市依旧以坦然的姿态忙碌着,人们时不时抬头张望,琢磨着这恐怕是一整个夏天中气候最离奇的一天。
大街上无端多出许多人。
有卖伞的、卖防水外套的,甚至还有卖雾行安全车头灯的,市中心的鸽子广场变成了魔术师手里的八宝箱,倏忽一下,就烟花四溅地蹦出一堆新鲜玩意儿,实在不可思议,又有些应接不暇。
树荫底下的长椅上,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午休的白领,一手拿着随便打发肚子的简餐,一手忙着翻阅报纸上的新闻、笔记本上的股价、又或者营销攻略书上的案例,即便互相认识碰巧坐在一起也只是点头笑一笑。
学校下了课,孩子们的嬉闹扰乱了午休的秩序,他们像迅速延长的巴掌线一般飞快地穿越广场,试图把所有等待面包的鸽子惊起,在不经意的恶作剧中寻找短暂的快乐。
谷升在去唐韵赴约的路上恰好经过这里,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垫个底,可是,又感觉没胃口,于是便在广场的长椅上闭目养神,一直到孩子们的喧嚣渐近消失才站起来。
他希望见到她的时候,能让她感觉自己和离开时一样,依旧很精神。
谷升离开鸽子广场往约会地点走去,很快就看见了那条熟悉的小巷,曾经以为会一直住在那里,没想到还是被市政动迁的大潮波及到了,再后来就变成了唐韵茶坊。
那两扇玻璃门的后面曾经是他们的家,所以,他把地点约在这里,那是唯一能勾起彼此最多回忆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够坚信她一定会来的地方。
如今的巷口只剩下一块路牌,貌似被翻新过,蓝框白底的油漆上亮锃锃地写着“清流街”三个子,或许并不是为了纪念一条消失的弄堂,而是为了要追寻一条遗失的记忆廊。
谷升在路牌后面的墙角发现了老太太的面摊,这让他喜出望外,有些东西注定会失去,但也有许多东西注定会永久存在,就好像老太太的面摊,四十年如一日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游走,也依然会在中午停靠在清流街。
四十年前的她,只是一个怀抱着婴孩的乡下姑娘。谷升清楚地记得她有着一头面线般柔滑的长发,而十七岁的谷升也总是担心着煤球炉的火星会不小心点燃那美丽的发梢。而今,她已满头白发,如果打开那扎实的发髻,会不会再次变回昔日的模样?
谷升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动,与此同时,饥饿也随之高涨起来。
“一碗阳春面。”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就剩最后一碗了。”
谷升脸上所有的纹路都跟着活跃起来,感觉无比幸福。
“你看上去很眼熟,是不是以前也住清流街?”
“是啊。”
“都是清流街的老客人呢,每天中午,老时间、老地方。”
“他们问我什么时候收摊,我说,只要你们喜欢吃,我就天天来,风雨无阻,直到做不动为止……”
老太太可掬的笑容和四十年前一样。
谷升隔着碗瓷的温度体会着眼前仅仅只有几片葱花点缀的这一碗清汤挂面所蕴含的那种令人追随的情怀,如此简单,却又如此深远。
当下,此刻,生活在一起。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形态?
仿佛只有这瞬间的世界才能够将最宁馨最美好的保存。
瞬间过去,一切便又归零,找不到半片遗迹。
旧的记忆消失,新的记忆又会重新开始。
正如同即使这是谷升最后的一顿午餐,他也必须将它吃完,然后站起来,从容不迫地与当下告别,继续踏上前往终点的路。
3
“我说老谷啊,都这把年纪了,这又是何苦?”
律师把拟好的离婚协议书递给谷升。
谷升没怎么细看就放进口袋里了。
“谢谢。”
“要不要再考虑考虑?不让大嫂知道,合适么?”
谷升回头笑笑。
“这是一件礼物,只属于我和她两个人的礼物。”
谷升70大寿的前两天,医生最后找他谈了一次。
谷升有预感,脑袋里发现的那物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能,会提前了断了他的人生。
医生的结论是恶性肿瘤,已经扩散了,最多还有30天。
对于退休大学教授谷升来讲,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他老早就有这个心理准备了,从头疼再也无法忍受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在盘算最后的日子该怎么度过的问题了。
70大寿的事谷升直到踏出医院门槛才猛然想起。
难道脑瘤到了后期,记忆也会退化?明明是上个礼拜还热热闹闹讨论过的事,却在即将履行的两天前忘得一干二净。
谷升教了将近40年的大学物理,顽强的记忆力和严谨的逻辑思维一直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没想到临老被这么一颗乌漆抹黑的瘤子给毁了,还真有点不甘心。
寿宴比想像中要热闹得多。
院里的老同事都来了,这难免让谷升尴尬,不晓得什么时候才是呈现礼物的最佳时机。等到子女齐集一堂为他唱歌点蜡烛时,那些老家伙也散得差不多,宴席上就只剩下家里的人和最后一拨比较密切的亲朋好友。
这时,谷升站了起来,当着大家的面宣布要送给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
把那张签完字的离婚协议书摊在了残羹剩饭之间。
子女们惊愕至极,亲戚们也纷纷在一旁窃窃私语。
谷升把白纸黑字上的油渍擦擦干,慎重地送到发妻面前。
“45年,什么都够了,今天,我只想给自个儿一个自由,连同欠你的,也一起还了。”
场面陷入僵局,孩子们焦灼地围到母亲身边,谁也不敢开口贸然问一句。
大家都难堪地沉默着,就好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谷升的表情相当豁然,他很有耐心地坐下来,慢慢等待。
妻子拿起协议书看了一遍,一句话也没说,当场就提笔签了字。
乱战就是在那一刻爆发的。
谷升自然是作好了充分的应战准备,可是,他没想到孩子们不予理解的讨伐会激烈到不惜丢人现眼的地步,他们当场否决了他,连稍微反思一下的余地也没给留下。谷升从未发现他的子女们原来是如此团结的一群孩子,这反倒让他有些高兴,日后这个再也没有男主人的家里一旦出什么大事,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勇敢地站出来保卫他们的母亲,以及这个基本上已经一贫如洗的家。所以,当儿子叱问谷升为什么要一意孤行没道理没征兆地抛弃母亲时,他并没有感到特别难受,到是女儿,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围绕在妻子身边满含愤怒地哭泣不小心刺疼了谷升的心。
女儿永远不会了解父亲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们总是站在母亲这边的,因此,愤怒与埋怨要远远超过那些心思粗糙的兄弟们,并且,会不可原谅地一直延续下去。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会更疼惜她们的母亲,并全心全意呵护她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倘若这样,也就值了。
谷升戚戚然安慰自己。
即便能活到100岁,孩子们也迟早都要离开的。
被他们从内心里排斥、遗弃的感觉实在不好,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有30天的时间,所以,只能完成力所能及的事。
那些,他唯一想做也唯一能做的事。
寿宴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孩子们簇拥着母亲逃离现场。
他们觉得她是受到了致命的打击脑筋糊涂了才会签字,所以,得赶紧把她带回家去好好看着,以免引发更大的不幸,至于那个无可救药的父亲,就让他独自留在被蜡烛烧烂的蛋糕面前,好好反省反省吧。
眨眼之间,该走的都走了。
仿佛,那些悦耳的喧嚣、祝贺不过是春梦一场。
谷升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平静,就连他自己都感到理智过了头。
他没有责怪孩子们,一点都没有。
他并没有抛弃他的妻子,这点,妻子心里其实比他更清楚得多。
所以,他问心无愧。
这到底还是他们之间永远心照不宣的秘密。
到死也不会揭穿。
隔日一大早,谷升就离开了家。
他带走了自己仅剩的一部分财产和衣物,搬进早就预备好的,位于慈云老街内的一幢旧公房里。
那是一块马上就要拆迁的土地,没人会想到要住那儿,所以,价格出奇地便宜。
一个月之后,慈云街所有的老式住宅都将夷为平地,就像他即将消亡的生命。
不过,谷升却感到很安全很开心,趁自己体力还好的时候,将这个还算洁净的单身小居安置妥当,烧一壶开水,泡一杯浓茶,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下来将纸笔摊开。
得把这一个月最想做的几件事罗列出来。
他很认真地在纸上写:
1、 找到汤小然。
2、 探望于忘尘。
3、 找个干净可靠的女人睡觉。
写完后又戴上老花眼镜仔细阅读了一遍,觉得有些过于简单,可是一时间又想不出具体执行的细节来。
这时,脑部尖锐的刺痛又跑来捣乱,谷升闭上眼躺回沙发上去。
心想,没关系,不过是第一天,这崭新的最后之旅的终点还与他相距甚远。
4
汤小然不是谷升的学生。
最初,她是跟着冯教授读研究生的,冯教授和谷升很熟,有一回谷升到老冯家做客,汤
小然也刚好来他家补交一份报告,当时,老冯还狠K了她一顿,问她恋爱和学习到底哪个更重要。
“我觉得都很重要。”
小姑娘脾气好,一个劲地跟老头子做鬼脸,惹得老冯啼笑皆非。
“很有潜力的学生,就是贪玩。”
“现在大学生哪个不爱玩?”
老冯的个性比较古板,谷升到是觉得无所谓。
这个叫汤小然的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像朵从里到外都一尘不染塑料花。
其实汤小然很鲜活很生动,谷升之所以把她形容成塑料花是因为她总给人那种永远不会衰老和枯萎的感觉,想必这也是老冯特别偏爱她的原因,对于他们这样年纪的老人来说,那是一种能让青春回光返照的气质,相当美妙。
不过没多久,汤小然就主动换了导师,成为谷升门下的“弟子”。据说是因为她太聪明老喜欢跟冯教授抬杠,总是在一些小问题上追根究底争论不休,于是,老冯就半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应该跟老谷,他才是这方面的权威,没想到她真的说换就换。
“你瞧瞧,你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啧啧,还懂个什么尊师重道啊?”
谷升也只能笑嘻嘻地安慰他:“你就当扔掉一个烫手山芋好了。”
谷升是不太清楚冯老头心下有没有一点失落感,汤小然虽然个性倔强,也毕竟是个可遇而不可求能让老师有成就感的好学生,老谷的心花可是怒放了好一阵。
汤小然对谷升来说,其实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名叫汤小然的小女孩。
她的身上还重叠着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年轻时深爱过的,连同外貌神韵都很相似的女孩。
可惜的是,谷升只带了她两年就退休了,听说,汤小然毕业后为了能继续搞科研就留校当了教师,这到不符合她的个性,谷升以为她是很锋芒很尖锐的,没想到她对科学事业那么执著专一。退休前的谷升一直都是汤小然眼中最和蔼可亲,也最德高望重的学者和教授,退休后,每到逢年过节小然总会来探望他,直到近几年才突然杳无音讯。谷升算算小然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想必也正忙着女儿家的一些事吧。
汤小然从来都不知道在谷升心目中,她是一个有着特殊地位的特殊女孩,更不会想到他会突然跑来找她,跟她表白这件事。
谷升回学校那天,汤小然正巧和未婚夫有个约会,不过,当谷升说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见
她一面时她立刻就答应了。汤小然觉得拒绝谷升的邀约,就好像拒绝和久未见面的父亲吃顿便饭那样没有孝心,更何况,他是一个很值得惦念的老人。
汤小然从未遇见过像谷升那样慈爱老师,于是,她毅然延迟了与未婚夫的约会,一下课就匆匆赶往学校的饭馆和谷升见面。
谷升叫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糖醋小排骨,心想,当年,她怎么也会最爱吃这个呢?
“老谷!”
汤小然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贴身小洋装,兴高采烈地招着手小跑过来。
“不在家带孙子,居然有空来看我?”
“怎么还是这么没大没小?就没听你好好叫过一声谷教授。”
谷升心坎里暖洋洋,好像大冬天被她塞了一个热水袋到怀里。
“哎呀,老谷不是挺好的,退休了我再叫你谷教授显得多生分?”
她把小排骨含在嘴里,醋汁漏到边边上,狼吞虎咽的样子夸张又可爱。
谷升很满足地望着女孩的一举一动,仿佛,观看着许多许多年以前的另一副画面。
“今天怎么有空来学校?到底有什么事啊?”
“你说很重要很重要,怪吓人的,我可是把我未来老公的约会都推掉了,别跟冯老头说哦,他保证会光火,上次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指着我未婚夫的鼻子骂‘你呀你呀就是你不让她按时交作业的是不是啊’你说他怎么那么记仇?师母连腰都快笑闪了,说他老年痴呆又犯了,哈哈哈……”
有多久没见她这么笑了?
谷升默默回忆着。
“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说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见见你。”
“就这样啊?”
汤小然明亮的眼珠子瞪得圆溜溜。
谷升不回答,突然苦涩地笑了一笑。
她觉察到这是个不太对劲的笑,于是,把眼帘放松了,目光也认真了起来。
“老谷,是不是发生什么倒楣事了?”
“我老觉得你没事是不会突然跑来找我的。”
“我和太太离婚了,就前两天。”
她蓦地一愣。
接着,微微思索一下,马上就眉开眼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赶时髦,学人家闹离婚,不怕小辈批斗你啊?”
“呵呵,还没批完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开玩笑?”
“他们没赶我,我骗你呢,是我自己离家出走。”
“为什么?”
“为了自由,也为了却一些心事。”
“跑来见我也是其中之一?”
谷升坦率地点点头。
“那我还真走运,成为你第一个诉苦的对象。”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诉苦的。”
“哦?那你来找我作什么呢?”
她的表情真纯,就像当年,她没有想到他会跟她说我爱你一样。
“我来找你坦白一件事情。”
“什么事?”
她的眼睛悠悠发着荧光。
“其实……我一直很喜欢你。”
“我也很喜欢你这个老头子啊。”
“不不不,你又误会了。”
“我是说,自从那年我在老冯家见到你的那时起,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她再次愣住。
然后,眉尖不知所谓地揪成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疙瘩。
“你的意思是……”
她显然领悟到了这其中的真正含义。
谷升看着她依旧纯真的眼,内心感到宽慰。
他没有低估她,那里头毫无杂质,没有包含任何对一个70多岁的老人表白爱情的厚颜无耻的审判。
“老谷,你有没有发烧?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个才跟师母离婚的。”
“不是,当然不是。”
“我只是想,这件事你有权知道,我必须告诉你,就是这样,其他没什么,一点没什么。”
她忽然不说话了,他也低下头去,他们同时拿起桌上的纸杯。
“你现在跑来告诉我这个,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