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天的早晨。
太阳在潮气与黎明间徘徊,琢磨着露脸的时机。
天色阴沉,貌似潜伏着一场随时可能开始又随时会停下的雨。
迷雾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降临的。
低垂的气息弥漫得很快,天地刹那间模糊起来,灰暗而迷蒙地遮掩着犹豫不决的阳光和雨。一切都被浓雾包围,仿如一朵从天而降从地而起的云。
路边的屋檐下有一辆早餐车。
烧饼油条什么的在蜂窝煤的烘烤下飘散出一股香味浑浊的白色气体,吸引着味觉敏锐的路人。驾驶早餐车的是个秃头戴毡帽的中年人,长着一张很厚道的脸,他把车子弄得整洁而明亮,没有人知道蜂窝煤就藏在灶头里,乍眼望去总觉得他在操持一样很先进的“烹饪武器”,三两下就能把各式早点摆盛出来。
早餐车的生意极好,尤其是那种叫作冰豆浆的饮料,在雨水吝啬的夏天,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就好像那个斜倚在早餐车遮阳蓬下面戴红领巾的小男孩,每天站在那里,边吃早餐边观看长长的人队像开了口的豆夹似地一颗接一颗流动。
雨开始下落。
本该是酣畅淋漓的一场,却不料下得如此阒寂。
沙绿走出遮阳蓬,来到大街上。
雨点在他额头活泼愉悦地弹跳,渺小的水因为雾的介入而有了非凡的能量。
他幻想着那不是雨而是雪,很快,就可以把他覆盖成一个可爱的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
沙绿微笑,湿润的睫毛轻轻颤动。
就在这时,太阳突然越过雨雾的缝隙。
踢踏、踢踏、踢踢踏踏、踢踢踢踏踏踏……
陌生的脚步从一两个变为两三个;又从两三个变成五六群;
最后,密密麻麻地充盈在街道的每一个角落。
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
矗立在十字架顶端的猫头鹰,瞬间不见踪影。
2
徐仁巧站在602号房的玄关上。
一只脚拖在门外,随时准备逃离现场。
她想着,自己和602里的人原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你怎么进来的?”
“你们的人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我是隔壁601的钟点工,东家是做夜班的,所以每天一大早来清理房间顺便给他做早饭吃,他留了条给我,说今天可能中午才回来,要我走的时候顺便把投错的602号的电费单给送回去,我按了铃的,按了好几下都没人理,然后我就敲门,用力敲,结果门没拴好自己开了。我还想这家人怎么睡觉连门也不关,我站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就走了进去,本来想把电费单放在桌子上就走的,可是,可是……那个,那个东西流出来了……”
“什么东西?说清楚。”
“……你知道我说什么,我不想再说了……”
“我在做笔录,你一定要说清楚。”
“……”
“就是,那个……血,他……他……老婆的血……流流出来了,从卧室门缝下面流出来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都已经跟刚才的警察说过一遍了。”
“现在是我在问你,你打算现在回答,还是跟我回警局再从头来一遍。”
“……”
“然后……我就走到卧室前面把门推了开,刚好看见他捅最后一刀。”
“你怎么知道那是最后一刀?”
“因为他捅完那刀就从床上站起来,还对着他老婆说话来。”
“什么话?”
“当时我在尖叫,整栋楼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我怎么可能听见他在说什么?”
镇北路是西区的一条将近50年没有动过的老路。
嘉奈公寓在数年前曾传出过要改建的消息,李竹和史进泽夫妇因此而大费周章地把家中的旧物销毁了不少,以免搬家时过于累赘,结果,6年过去了,这栋灰不溜湫的老公房还是屹立不倒,保持着50年不变的老样子。这场捕风捉影的谣言让李竹损失了一条羊毛裤,自从把朝南的卧室让给女儿之后,李竹在冬天只有穿着羊毛裤才睡得着,她以为,搬家后至少可以重新拥有一间大而温暖的卧室。
其实,自从女儿考上外地的寄宿学校之后回家的日子极少,孩子大了,不喜欢和父母窝在一起,史进泽老早就想把房间换回来了,可李竹就是不肯,她觉得女儿即使一个月只回家住一天,也得让她住得比学校的宿舍舒服。
48岁的李竹与史进泽是一对相敬如宾20年的中年夫妇。
刚结婚的时候,史进泽的单位还没有合资,按照工龄分得一套三室一厅的公房,从那以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政策开放了,单位和香港企业办了合资,再后来,公司的香港人越来越多,最终被港方老板收购,彻底转成了独资企业。
史进泽从二十年前的普通工人,到技术工程师,之后又转行成为业务代表,始终敬业本分地守着那份固定的薪水,当然,也正因为如此,而没能再得到任何晋升的机会。
李竹是西区农业银行的出纳员,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觉察到被年华洗去一半姿色的那种沉默寡言的妇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朴实生活让她磨练出一种能够超越单调又或者已无法感觉到单调的坦然气质――对什么都有所谓也无所谓。
史进泽是个很安分很体贴的男人,除了不太会享受生活,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这对李竹来说无疑减轻了很大的负担,史进泽烟酒不沾,普通男人的那些个出轨的喜好他都没有,李竹到现在都不太清楚他到底有什么特别的个人爱好,面对这样一个中规中矩的男人,李竹不觉后悔也没有特别庆幸,她认为自己嫁了一个好男人,正是这个好男人二十年如一日保持下来的好品格,让她将一个原本经济很拮据的家庭经营出了小康的模样,至少不用为女儿昂贵的学费犯愁,就凭这点,史进泽已经堪称优秀了。
遗憾的是,李竹心中拟想的“优秀爸爸”形象在女儿的眼里似乎有些自作多情,这从她例行公事勉为其难才回家一趟的态度上便可瞧出一二。
“学校有那么忙么?”
史进泽每次都会不经意地问她,却不敢当着女儿的面,李竹知道他想她。
“有很多事情做的。”
在回家的问题上,女儿从不妥协。
“能有什么事?周末又不上课,我就不信你们寝室个个都像你一样。”
“哎,还真给你说对了!”
李竹无奈,让子女过早独立最大的坏处就是再也无法掌控她的一切。
女儿觉得史进泽是个乏味而又无能的父亲,这让李竹倍感失落,她无法强求她崇拜他,但至少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尊重他,可是,就连难得一起吃顿饭,她都很少正眼瞧他。
但是,这些并不足以困扰李竹。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从那个长达26分43秒的发呆开始的――
那天下午,李竹和往常一样提着大包小包,一口气爬上六楼,狼狈地将装满蔬菜水果的塑料袋摊在门边,钥匙在锁洞里旋转的时候胸口的气几乎快要背过去,然后,门开了,一屋子朦胧暗涩的宁静就扑了上来,李竹没有马上把塑料袋拖进去,而是直接坐到餐桌旁歇息。
门依旧大开,楼道里空无一人,门外的静很快就和屋里传出去的衔接到了一起,显得尤为融洽。那种感觉很稀奇。李竹从未意识到每天粗鲁地把东西拖进屋子,用力踹上房门,实际是对静谧的一种极其愚昧的破坏,而现在,当破坏在偶然中得到弥补时,不一样的光景就从静谧中显现出来了:没有开灯的房间。黄昏的颜色正穿过屋顶的瓦缝往里窥,影像忽明忽暗。一只红头洋葱从塑料袋里滑出来,骨碌碌滚下楼梯的台阶。房门钥匙还插在锁洞里,剩余的几把在微弱的晃动过去之后,逐渐静止。李竹被动地置身在这样的宁静里,感觉四肢慵懒,思维迟钝,就连眼睛也有些昏花。空气中唯一残留的自己的喘息让她感到一些害怕,说不清到底怕什么,呼吸声在这样的静谧中实在显得太突兀。
除了发呆,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了去。
这时,她忽然感到视野向周围扩展了,塑料袋、门框、钥匙、拖鞋、墙纸、家具全都从凝固的部位上掉下来,熔化成某种预示着表象的壳状物,看上去极其纤弱,而她自己,也跟着腾空而起,有了失重般的飘浮症状。
李竹坐在嘉奈公寓602号房自己家的客厅里,茫然地发着呆。
直到呼吸调复均衡,她那不知道究竟在慌恐什么的心才彻底停滞下来。
26分44秒,她正常地站起来走到门口把塑料袋拎起,随手把门关上,哼着轻快的黄梅小调到厨房去做该做的事情。
26分43秒内发过的那个呆显然已经成为永久删除的一段空白。
在这个已经消失的呆发生之前或之后,李竹的记忆和生活还从未存在过玉珍这个女人,或许也未必是不存在,而是给遗忘了,就如同她在关门的时候忘了还有一只红头洋葱掉在五楼的拐角。
3
如果说,诡异的26分43秒仅仅只是一个预兆,那么巧遇玉珍的那个黄昏,恐怕就是延续预兆的另一个开始。
半年后的一个星期五,李竹在街上邂逅了辞职多年的旧同事玉珍,那时才刚立春,年前的瑞雪还未能完全融化,街上到处点缀着白皑皑的雪花。
下班后的李竹,在马路上疾行的速度非常快,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会误以为脚下穿着一双带轱辘的鞋,落地的声音一如溜冰般滋溜溜,若不是玉珍扯足了嗓门,李竹是不可能在风速级的擦肩而过之后还能听见的。
这个光彩照人的时髦女人让李竹愣了好一会儿,她没法将眼前与白雪相互辉映、身着貂皮大衣的艳丽贵妇和脑海里寥寥无几的任何一张女性面孔联想在一起,女人自说自话了将近十多分钟,李竹还是没想起来她到底是谁,直到――
“刘猫,刘猫还记得么?当年他死皮赖脸就想娶你当老婆,我真搞不懂你怎么就嫁给史进泽了呢?现在人家可了不得,是投资公司的副总裁了,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要跟你争到底,你知道我一直都挺喜欢他的,呵呵,哈哈……”
李竹马上就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叫顾玉珍,当年她们是同一批分到农行的,可是,三年没满师她就辞职跳了槽,从此杳无音讯。照例说,顾玉珍不该记得李竹,由此可见,刘猫在她心里依旧占据着不小的份量,乃至今日她还没能想明白当年刘猫为何会对李竹这样小家子气的女人情有独钟?
李竹确实不记得玉珍了,但刘猫这个人却一直都没有忘记,不过,在玉珍重提这个名字之前,她也几乎等于是忘记的。
“刘猫,哦,那个刘猫……”
玉珍觉得李竹说到这个名字的表情还是跟当年一样怪怪的,尤其是此刻。
那种分明相当尴尬的表情里似乎总隐藏着某种难以描述的鄙夷的得意。
“老早以前的事谁还记得?我们那批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还不都是你带的头?”
“哈哈,说得也是,哈哈……”
玉珍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不甘示弱地扬起傲慢的彩旗。
“这年头还能碰上老同事也算是缘分,走走走,我请你吃饭去!这么冷的天,干嘛杵在马路上说话呀!”
李竹立刻摆手。
“不行,我得赶紧回去。”
可是,双脚却好像有些冻僵了,怎么都挪不动。
“不会吧,你们家老史还和以前一样天天准时回家?”
李竹点点头,嘴角的惬意比玉珍要含蓄得多。
“不愧是绝种的好男人,我家那口子天天在外面鬼混,总有一天我要跟他算算总账!”
“你结婚了?”
李竹很惊讶,她觉得玉珍不是那种需要靠婚姻来证明什么的女人。
“我可没那么傻,女人再强也得找个男人垫背,以防万一。”
“什么万一?”
李竹听不懂。
“万一没钱了呀!”
“像我老公那副德行,要找个理由拿赡养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那你也不管管他。”
“我可没那闲功夫,再说,我现在手头宽裕得很,他翻不出我的手掌心,惹毛我对他没好处,真到了一拍两散的时候,还不是他的损失大?在外头拈花惹草的是他又不是我,他忙着哄我还来不及呢!”
李竹似懂非懂,感觉她好像说的是外国话。
“走吧走吧,别磨蹭了,咱们吃韩国烧烤去,热乎乎的可爽了!”
“那我得打个电话跟老史说一声。”
“真受不了,夫妻二十多年还那么恩爱,我简直要吐了!”
“吐?为什么要吐?”
“因为感动啊!哈哈哈哈……”
李竹皱皱眉,她觉得这并不是玉珍话里真正的意思。
玉珍把李竹带到蓝贵商厦著名的木加韩国烧烤,李竹不晓得她为什么要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吃,有点被吓着了。她局促不安地徘徊在电梯口,拼命想着拒绝的理由,可是,电梯门很快就开了,而当玉珍的貂皮大衣因大幅度旋转而遮住一半视线的那一刻,李竹忽然感觉到冻僵的双腿恢复了知觉。李竹试图认为是有人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可是电梯合拢的那一刹那,她发现身后什么人都没有,实在有些神不知鬼不觉的悚然。
席间,玉珍一直保持着先前喋喋不休的状态,可是,李竹却没有听进去多少,她很文雅很胆怯地把烤肉一小块一小块慢慢地翻烤,始终没机会停下来,因此,盘里的大部分肉都是她一个人吃的,每次咀嚼时都有种嘴巴不是自己的感觉,嗅觉何时变得如此敏锐?味蕾何时变得如此灵巧?以至于连鲜肉表皮的色泽都可以品尝出来似的。
玉珍因为太享受自己的絮叨而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即便察觉了也未必会有感觉。同样的,李竹也并没有完全迷失在木加的顶级美味中,虽然她的脑海里一再浮现出身边围绕着史进泽和女儿的画面。她可以忍受玉珍的絮叨,但却不能忍受一直看着她的脸。当前所未有的美味流转在唇齿乃至全身的这一刻,她宁可沉浸于现在是史进泽和她在请玉珍大吃一顿的幻想中。
所幸玉珍的话多少也听进去一些,大概也就是辞职之后突然转了运,先是在股票上赚了一笔,之后又投资房地产,前两年更是下嫁了一个钻石王老五,过着和李竹截然不同的富足逍遥的生活等等等等,李竹已经尽可能不让这顿饭吃得太冷场,可是,玉珍讲的许多事情对她来说实在太陌生太遥远,根本没办法发表什么意见。
“我说,你这个人呐,还真是死心眼,老史已经四平八稳打了二十几年的工,男人到了这把年纪也就那么回事了,银行那种单位呢干到死也不过就是个基本生活保障,当初我们这批实习生里头就数你最能干,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辞职,如今是什么年代?满街都是机会,我当年就是因为有那种感觉才决定跳槽的。”
“你别看我现在风光,哪样不是辛辛苦苦换来的?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人活着就得为自己想,钱这种东西,当然是抓到自个儿口袋里最实在,整天帮别人数都数了二十年了,烦不烦呐!”
“不烦。”
李竹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与其被她点破,不如提前堵住她的嘴。
李竹忍不住皱起眉头,心想,这么多年,她怎么一点没有长进?还是那么爱揭别人的老底。
玉珍半晌没说出话来,好像面前坐着一个妖怪似地瞅着李竹沧桑满目却依旧让人感觉平静至极的面孔。
“为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女儿想想吧!”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女儿很争气,她将来应该不用我们操心。”
李竹悄悄地把桌上未用过的塑封湿巾塞进包里。
“可是,人生都过去一大半了,为什么还要将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知足。”
李竹盯住玉珍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允许她质疑的、很顽固的强势。
“我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不想有任何改变,就是这样。”
她语气中难忍的起伏并没有引起玉珍的注意,李竹内心忽然烧起一团怒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她说这些话。
她以为她是谁?有什么资格跟她说这些?
“那史进泽呢?他也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