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孟子、庄子、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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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大宗师(2)

古时候的“真人”,神情巍峨而畏缩,好像不足却无所承爱;态度安闲自然、特立超群而不执着顽固,襟怀开阔而不浮华;舒畅自适好像很格外高兴,一举一动好像是出自不得已;内心充实而面色可亲,德行宽厚令人归依;气度博大犹如宽广的世界;高远超迈而不拘礼法;沉默不语好像喜欢封闭自己,不用心机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把刑律当作主体,把礼仪当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用道德来遵循规律。把刑律当着主体的人,那么杀了人也是宽厚仁慈的;把礼仪当作羽翼的人,用礼仪的教诲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识去等待时机的人,是因为对各种事情出于不得已;用道德来遵循规律,就像是说大凡有脚的人就能够登上山丘,而人们却真以为是勤于行走的人。“天和人是合一的,”不管人喜不喜好,都是合一的。不管人认为合一或不合一,它们都是合一的。认为天和人是合一的就和自然同类,认为天和人是不合一的就和人同类。把天和人看作不是相互对立的,这种人就是“真人”。

人的死生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犹如昼夜交替那样永远地变化着,是自然的规律。许多事情是人所不能干预的,这都是事物自身变化的实情。人们都以为天是生命之父,而终身爱戴它,何况那独立高超的道呢?人们都以为国君的权位超过了自己,而舍身效忠,何况那独立高超的道呢?

泉水干竭,鱼儿困在陆地上,用大口嘘吸以得到一点湿气。用唾沫相湿润,不如在江湖里彼此相忘。与其赞誉唐尧而非议夏桀,不如把两者都忘掉而融化于大道。大地把我的形体托载,并且用生存来劳苦我,用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就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把船藏在山谷里,把渔网藏在深水里,可以说是十分牢固了,可是半夜里大力的人把它们连同山符和河泽一同背走了,睡梦中的人们还一点也不觉察。把小东西藏在大地方是适宜的,但是还会有丢失。如果把天下藏在天下里那就不会丢失,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实情形。人们只要获得形体就非常高兴。如果知道人的形体千变万化而不曾有穷尽,那么这欢喜难道可以计算清楚吗?所以圣人要游于不得亡失的境地而与大道共存。对老少生死都善于安顺的人,大家尚且效法他,何况那万物的根源,各种变化所依托的道呢!

道是真实而又有信验的,但又是无为和无形的;可以心传却不可以口授,可以用心领悟却不可以用眼见;道本身就是本、就是根,还没有天地之前,自远古以来道就存在着;它引出鬼帝,产生天地;它在太极之上却不算高,而在六合之下却也不算深,先于天地存在却不算久,长于上古却也不算老。狶韦氏得到它,用来驾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合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会改变方位;太阳和月亮得到它,永远不停息地运行:堪坏(山神)得到它,可以掌管昆仑山;冯夷(河神)得到它,用来巡游大江大河;肩吾(山神)得到它,可以主持泰山;黄帝得到它,可以登上云天;颛顼得到它,可以居住玄宫;禺强(北海神,人面鸟形)得到它,可以立足北极;西王母得到它,可以安居少广山上;没有人能知道它的开始,也没有人能知道它的终结。彭祖得到它,从远占的有虞时代一直活到五伯时代;傅说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统领天下。死后成为天上的星宿,乘坐东维星和箕尾星,永远排列在星神的行列里。

南伯子葵向女货偊问道:“你的年龄很大了,可是你的面容却像孩童,是什么缘故呢?”偊偶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说:“‘道’可以学得到吗?”女偊说:“不!不可以!你不是学‘道’的人。卜梁倚有圣人明敏的才气却没有圣人虚淡的心境,我有圣人虚淡的心境却没有圣人明敏的才气,我想用虚淡的心境来教导他,也许他可以成为圣人吧!即使不能,把圣人虚淡的心境传告具有圣人才气的人,应是容易领悟的。我告诉他而持守着,持守三天而后能遗忘天下;已经遗忘天下,我再持守,七天之后能遗忘万物;心灵已经不被物役,我又持守,九天之后能无虑于生死;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心境便能清新明彻;心境清新明彻,而后就能感受到绝无所待的’道’了;感受到了‘道’,而后就能超越古今的时限;超越古今的时限,而后便进入无所谓生,无所谓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没有死,留恋于生也就不存在生。‘道’之为物,无不一面有所送,无不一面有所迎;无不一面有所毁,无不一面有所成。这就叫做‘撄宁’。‘撄宁‘的意思,就是在万物生死成毁的纷纭烦乱的境界里保持心境的宁静。”

南伯子葵说:“你从哪听得道’呢?”女偊说:“我从副墨(文字)的儿子那里听到的,副墨的儿子从洛涌(背诵)的孙子那里听到的,洛诵的孙子从瞻明(见解明彻)那里听到的,瞻明从聂许(附耳私语)那里听到的,聂许从需役(实行)那里听到的,需役从於讴(吟咏领会)那里听到的,於讴从玄冥(静默)那里听到的,玄冥从参寥(高旷寥远)那里听到的,参寥从疑始(迷茫之始)那里听到的。”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块谈说:“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就跟他交朋友。”四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契,于是相互交往而成为朋友。

不一会儿子舆生病了,子祀前去看他。子舆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如此拳曲的人啊!”子舆腰弯背驼,五脏穴口朝上,下巴隐藏在肚脐之下,肩膀高过头顶,弯曲的颈椎形如赘瘤朝天隆起”阴阳二气不和酿成如此灾乱,可是子舆心中却很闲适而若无其事,蹒跚地来到井边对着井水照看自己,说:“哎呀!造物者又把我变成这样一个拘挛的人了啊!”

子杞说:“你嫌恶吗!”子舆说:“不,我为什么嫌恶?替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若把我右臂变成弹子,我就用它来打斑鸠烤着吃;若把我的尻骨变成车轮,把我的精神化为骏马,我就乘着它走,哪里还要别的车马呢?至于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能够安心适时而顺应变化的人,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脱了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入,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人力不能胜过自然的力量已经很久了,我又有什么嫌恶自己现在的变化呢?”

不一会儿子来也生病了,喘气急促将要死去,他的妻子、儿女围在床前哭泣。子犁去看他,说:“去!走开!不要惊扰将要由生变化到死的人。子犁靠着门向子来说:“伟大啊!造物者!又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送到哪里?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吗?要把你变成小虫的膀子吗?”

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东西南北,他们都要听从吩咐调遣。自然的变化对于人,无异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听众,那么我就太蛮横了,而它何什么罪过呢?大自然给我形体,用生存使我勤劳,用衰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因此把我的生存看用是好事,把我的死亡也看作是好事。譬如现在有一个冶炼技艺高超的工匠在铸造金属器皿,那金属铁然从炉里跳起求说:‘我将必须成良剑莫邪’,冶炼工匠必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金属。现在偶然成了人的形体,就喊着说:‘我是人,我是人’,造化者必定认为这是不祥的人。现在就把天地当作大熔炉,把造物者当作冶炼高超的工匠,用什么方法来驱遣我而不可呢?”子来说完话酣然睡去,又自在地醒来。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在一起谈说:“谁能够相交往于无心交往心中,相助而不着形迹?准登上高天巡游于云雾之中,循环升登于无穷的太空;忘掉了生死,而没有穷极?”三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一同做了好朋友。

不久子桑户死了,还没有下葬。孔子听见了,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子贡看到一个在编歌曲,一个在弹琴,二人合唱着“哎呀,子桑户啊!哎呀,子桑啊!你已经还归本真了,而我们还活着托载形骸于人间啊!”子贡听了快步赶上前去问说:“请问,对着屍体歌唱,合乎礼议吗?”二人相视笑了笑说:“他哪里懂得礼的真正含意!”

子贡同去后,把所见的告诉孔子,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不用礼议来修饰德行,而把形骸置于度外,面对屍体唱歌,脸色一点也不改变,没有什么法子可以用来称述他们。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啊!”

孔了说:“他们都是摆脱礼议约束而游于人世之外的人,我却是生活在具体的世俗环境之中的人。人世之外与人世之内彼此不相干涉,而我竟然叫你去吊唁,这是我的浅薄呀!他们正与造物者为友伴,而遨游于天地之间。他们把人的生命看作是赘瘤一样多余,把死亡看作是毒痈化脓后的溃破,这样的人,又哪里知道死生先后的分别呢!凭借不同的物类,聚合成一个形体;遗忘体内的肝胆,体外的耳目;让生命随自然而循环变化,不究诘它们的分际;安闲无系地神游于尘世之外,逍遥自在于自然的境地。他们又怎能不厌烦地拘守世俗的礼节,而故意炫耀于众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贡说:“那么您是遵从哪一方呢?”孔子说:“我孔丘,从自然的道理来看,是苍天所惩罚的罪人。虽然这样,我仍应该与你一道去追求至高无尚的‘道’。”子贡说:“请问追求‘道’的方法。”孔子说:“鱼相适于水,人相适于道。相适于水的,掘地成池以供养;相适于道的,漠然无所作为便心性平适。所以说,鱼在江湖中游则忘记了一切而悠悠哉,人在大道中游则忘了一切而逍遥自适。”子贡说:“请问那些不合于世俗的奇异之人是什么人?”孔子说:“‘畸人’,就是不同于世俗然而合于自然的人。所以说,从自然的观点看来是小人的,却成为人世间的君子;从自然的观点看来是君子的,却成为人世间的小人。”

颜回问孔子说:“孟孙才的母亲死了,他哭泣时没有眼泪,心中不悲伤,居丧不悲痛。没有这三点,然而因善于处理丧事而扬名鲁国。难道真有无其实而能得到虚名的吗?我颜回实在觉得很奇怪。”

孔子说:“孟孙才已经尽了居丧之道,大大超过了懂得丧葬礼议的人。丧事应该从简,只是世俗的原因不能办到,然而他已经办从简办丧事了。孟孙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什么是死;不知道迷恋生,也不知道惦记死;他顺自然的变化而成为他应该成为的物类,以期待那些自己所不知晓的变化而已!再说如今将要变化,怎么知道那不变化的情形呢?如今未曾变化,怎么知道那已经变化的情形呢?我和你正在做梦的,是还没有开始觉醒过来的人啊!孟孙才认为人有形体的变化而无心神的损伤;有躯体的转换,而无精神的死亡。唯独孟孙才觉得,人家哭泣他也跟着哭泣,这就是他如此居丧的原因。世人称说这是我,然而又怎么知道我所称述的躯体一定就是我呢?像你梦中变成鸟便振翅直飞蓝天,梦中变成鱼便摇尾游入深渊。不知道现在谈话的我们,是醒悟的人呢,还是做梦的人呢?心境快意却来不及笑出声,从内心自然地发出笑声却来不及排解和消泄,听任自然的安排而顺应变化,便可进入寥远之处的纯一境界。

意而子去拜访许由。许由说:“尧给你什么教益?”意而子说:“尧对我说:‘你一定要实行仁义,明辨是非。’”许由说:“你怎么还要来我这里呢?尧已经用仁义给你行墨刑,用是非给你行劓刑,你怎么能逍遥放荡,无拘无束地游于变化的境界呢?”意而子说:“虽然这样,我还是希望能游处于这个境域的边缘。”

许由说:“不行。有眼无珠的盲人,无从欣赏眉目和容颜的美好,瞎子无从欣赏礼服上各种颜色不同的花纹。”意而子说:“无庄忘掉自己的美丽,据梁忘掉自己的勇力,黄帝忘掉自己的聪明,都是因为经过了炉中冶炼而成的。怎么知道那造物者不会平息我受黥刑的伤痕和补全我受了劓刑的残缺,使我托载精神的躯体恢复完整而跟随先生呢?”

许由说:“唉!这是不可以知道的啊!不过我还是说个大概给你听听吧。‘道’是我伟大的宗师啊!我伟大的宗师啊!调和万物却不以为义,泽及万世却不以为仁,长于上古却不算是老,回天载地、雕刻各种物体的形象却不显露技巧。这是游心的境地啊!”

颜回说:“我进步了。”孔子说:“怎么样的进步呢?”颜回说:“我忘掉仁义了。”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再次拜见孔子说,说:“我又进步了。”孔子说:怎么样的进步呢?”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孔子说:“很好,但是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再次拜见孔子,说:“我又进步了。”孔子说:“怎么样的进步呢?”颜回说:“我坐忘了。”孔子惊奇地说:“仆么叫坐忘?”颜回说:“废弃健壮的肢体,除掉了灵敏的听觉和锐利的眼睛,分离了身躯放弃了智慧,和大道融道为一,这就是坐忘。”孔子说:“与万物同一就没有偏私了,顺应万物的变化就不执滞常理。你果真成为贤人了!我愿意跟随在你的后边,认真地学习。”

子舆和子桑是好朋友。阴雨绵绵一连下了十天,子舆说:“子桑恐怕已是饿病了。”于是便带着饭前去给他吃。来到子桑门前,听见里面好像是在唱歌,又好像是在哭泣,而且还弹着琴:“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歌声衰微、歌词急促。

子舆走进门问说:“你唱的诗歌,为什么是这种调子?”子桑说:“我在探求使我处在如此困窘的人,然而没有找到。父母难道要我贫困吗?天没有偏私地覆盖着,地没有偏私地托载着,天地难道会单单地让我贫困吗?寻求使我贫困的东西没有找到。然而我到了如此绝境,还是由于‘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