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贾佳兰和贺端阳来到贾佳桂的灵堂,老太太已经哭哑了声,此时只是伏在女儿的尸体上,瘦弱的背影和肩头一挫一挫的,不像是在哭,倒像是晕车的人在翻江倒海地呕吐一样,不时发出一声噎住了似的抽泣声。贾佳成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虽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我的姐呀,妹呀”的悲声,可声音也显然比先前低了许多。贾佳兰见了,走过去扶起老太太,说:“妈,你老人家节哀吧,看把自己的身体哭坏了!”说完又对贾佳成的女人和另一个女人说:“晓英、红梅,你们也别哭了,你们再哭佳桂也不会活过来了。把妈扶到我屋里去让她休息一下吧,别让她哭出什么病来了!”那些在贾佳桂遗体旁边的贺家湾女人董秀莲、池玉玲、谢双蓉等听了这话,也便顺着贾佳兰的话劝道:“就是呀,哭得差不多就别哭了,老人家这样大的年龄了,身体要紧!”两个哀哀哭着的女人果然止住了声音,一边抽泣着一边去扶起了老太太。老太太站起来,面孔僵硬,目光无神。当晓英和红梅两个女人搀扶起她往外走的时候,她的双腿还像抽筋似的颤抖不停。走了几步以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门板上贾佳桂的遗体,嘴唇急速地又战栗起来,众人以为她又要哭出来了,却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上下嘴皮微微地磕碰着走了。先前围着贾佳桂遗体哭泣的其他几个来打人命的女人,见老太太和贾佳成的女人都离开了灵堂,便又干号几声,也跟在她们后面去了。
老太太一走,贺端阳便走到贺兴成、贺中华、贺兴安、贺兴才等贺家湾汉子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贺家湾的汉子听了,便进屋去拿了烟,走到贾佳成等汉子跟前,又是敬烟,又是点火,又是赔笑脸说好话,一伙人劝的劝、推的推,也把这些男人劝到贺世普家里休息去了。贾佳成先不愿意走,贺端阳便过去对他说:“舅,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是个明道理的人!不管怎么说,贾佳桂的丧事还要继续办吧,是不是?”贾佳成听了贺端阳这话,没说话,两眼却直直地看着他。贺端阳于是又说:“可是你如果不走一步,其他跟你来的人也就不会离开。他们只要在这儿,保不准等会儿又生出事来。他们生出事来不要紧,可最后的责任都得由舅你来兜着,你说我这话在理不在理?”接着又说:“即使他们不再生事,可人多嘴杂,一会儿这里不生肌,一会儿那里不告口,这丧事还怎么办?”贾佳成听了贺端阳这话,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嘟着嘴走了。
贺端阳没经得贺世普的同意,便把贾佳兰的娘家人安排到他家里休息,是动了一番心思的。刚才贾佳桂娘屋人手持棍棒来准备打人命时,贺世普明明在现场看见了,却装作没看见离开了。现在贾佳桂娘家人已经被自己镇住了,把他们安排到你的家里来,如果他们再提出对贺世国动粗的想法,老叔你是受过教育,又当过县中学校长的人,平时口口声声讲依法办事,这时看你怎么办?你总不能又装作没看见吧?再说,那些人住在贺世普那儿,就给贺世普和贾佳兰增加了压力和责任。那些人都是老太太和贾佳成请来的娘屋人,俗话说,娘屋来条狗,都是亲人,何况他们还并不是狗,而不是亲就是戚,老叔和兰婶即使心里再不舒服贺端阳的安排,他们也不可能把娘屋人赶走,不但不能赶走,还得把他们照顾好,否则便会让娘屋人有闲话说。因此贺端阳这样的安排,不得不说是一着高棋。
可是贺端阳只想到了这一点,却忽视了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些人的悲痛和愤怒是可以感染的。事实也是这样的,老太太上去后,贺世普把自己躺的凉椅让出来给老太太坐。老太太一躺在凉椅上就合着眼睛迷糊过去了,可刚迷糊几分钟,老太太又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醒来,老太太那没牙的嘴唇又动了几下,便又双手扑打着膝盖伤心地喊了起来:“我的佳桂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贾佳兰一见,急忙过去抱住老太太,说:“妈,妈,你别哭了!”老太太一听,却更拉长了声音,一边哭一边说:“我刚才梦见她了,她拉着我的衣裳哭呢……”老太太这么一说,贾佳成的女人也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其他女人一见老太太和贾佳成的女人都哭了,好像自己不哭就是白来了一趟似的,也跟着老太太和贾佳成女人后面一声“佳桂”长、一声“佳桂”短地配合哭起来。男人们一见,想起自己来打人命,不但没动到贺世国一根毫毛,还遭贺家湾人把摩托车给扣到村办公室去了,这实在是丢人现眼。于是一时气又冲上来,也就纷纷对贺世普说:“贺世普,你要给佳桂做主,佳桂不能就这样白死了!我们的佳桂冤呀!”又说:“你好歹还做过县中的大校长,说起来还是县上的名人,可自己的姨妹被人逼死了,你如果连吭都不吭一声,让人家怎么看你这个大校长?”
贺世普听了这些话,咬着牙齿、鼓着腮帮,眼睛看着院子外面那棵核桃树半天没说话。核桃树上的核桃已有乒乓球般大了,浓密的枝叶覆盖了大半个院子,家里的几只母鸡正闭了眼,卧在树下安详地打瞌睡。几只知了不知躲在哪根枝丫上,正锐着嗓子“知了知了”的比赛似的叫着。此时贺世普心里也十分矛盾。自从昨晚得知贾佳桂喝农药自杀后,他不是不想把贺世国这个他心中的野蛮人告上法庭,让他知道打女人的后果。他之所以还没有马上报案,是因为他心里还在犹豫。特别是上午听了贺端阳对他说的“不为别的着想,也要为贺宏、贺伟两个孩子想想”的话后,贺世普一时更是难以下定将贺世国绳之以法的决心了。可现在,看见贾佳兰娘屋人痛哭流涕和义愤填膺的样子,看见老母痛失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姐姐痛失妹妹,弟弟痛失姐姐,这种姊妹手足之情,怎不令人悲愤?一想到这里,贺世普又觉得难以咽下这枚苦果。面对贾佳兰娘屋人的悲切和满含信任的目光,贺世普又感到如不将贺世国送上法庭,为亲人张目,他不但枉为一世师表,也愧对面前八十多岁的老岳母了。于是,贺世普便没再多加考虑,便对一屋子贾佳兰的娘家人说:“你们放心,我一定要为佳桂讨个公道和说法!”说完,连想也没想,便用手机向县110指挥中心报了案。这一切,却是贺端阳百密而一疏,当时没有想到的。贾佳兰娘屋人见贺世普向110报了案,这才不说什么了。
却说那些来打人命的贾佳桂娘屋人在贺世普屋子里,要贺世普为贾佳桂做主的时候,贺端阳正在下面贺世国的院子里,继续指挥人办理贾佳桂的丧事。虽然上午听了贺世普不让埋葬贾佳桂的话后,贺端阳赌气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可厚道的贺家湾人事实上并没有停下来。他们知道,不管怎样赌气,死人最终要埋进土里去。而要把死人埋下去,还不得依靠大家?
尤其是贺世凤、毕玉玲这两个负责办丧饭的伙头军,更是感到自己责任重大。因为自古以来的规矩是人死饭门开,无论是来帮忙的、吊唁的甚至是来凑热闹的,都得给人家饭吃。乡下人还有一个千百年来形成的风俗,叫作吃得快,发得快!也就是说,来吃丧饭的人越多,这家后人便会越兴旺。乡下人还发明了一个词,叫“抢水饭”。“水饭”也就是丧饭,一个“抢”字,活脱脱地表现了吃丧饭的过程。吃丧饭还没有固定的时间,什么时候来了人便什么时候吃,因此主人家的蒸笼和饭甑子,必须随时要有现成的饭菜。所以贺世凤和毕玉玲从昨晚上接受贺端阳的安排开始,就马不停蹄地在准备了。他们先到家里,把办酒席的一应家伙都拉了来,接着便指挥人在院子外边搭建土灶,又指挥人洗菜烧火、调制佐料。当猪肉和蔬菜还没购买回来的时候,毕玉玲已经用贾佳桂挂在房檐下准备今年盖房吃的老腊肉,做成九大碗蒸在屉笼里了。就是刚才贾佳桂娘屋人在院子里闹闹嚷嚷要寻贺世国打人命的时候,贺世凤和毕玉玲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此时,蒸笼里早冒了半天汽。随着那白色的蒸汽袅袅上升,满院子开始飘着肉菜的香味来。
且说当时贺端阳闻见从蒸笼里弥漫开来的肉菜香味后,肚子便是一阵咕咕的叫唤,这才感觉到忙了一个大上午,是该吃饭了。又想起贾佳桂娘屋里来的那些人,闹了大半天,这时肚子也怕早已贴到后背了。便走过去问贺世凤:“世凤叔,饭好了没有?”贺世凤说:“早就好了,就等你把佳桂娘屋那批人叫下来,马上就可以开席了!”贺端阳一听,立即说:
“叫他们下来干啥?兴才、海富、长安你们三个过来扛三张桌子到老叔院子的核桃树下,就让他们在上面吃!”贺端阳把贾佳桂娘屋人的席桌安到贺世普的院子里,也是经过精心考虑后才决定的,其目的和把他们安排到贺世普家里去休息一样,有种隔离和给老叔、兰婶加压力的意思。贺兴才、贺海富、贺长安听了,果然每人在头上顶了一张桌子便往贺世普的房子走去。这儿贺端阳又叫了贺兴安、贺中华几个汉子和肖琴、程素静几个女人,端了十多条板凳和几摞碗筷上去。
一切布置完毕,贺端阳才对贺世凤说:“世凤叔,给佳桂婶娘家这三桌人开双席!”贺世凤一听,便叫了起来,说:“开双席?那要出殡后’八大金刚‘才有资格享受的,怎么要给他们开双席?”贺端阳说:
“你别管那么多,叫你给他们开双席就开双席!一把胡椒顺口气,一颗胡椒也顺口气,人家今天人命没打成,还被我们把摩托车扣了,你就不让人家顺口气?”贺世凤明白了,却说:“你要给他们开双席,也该早点说一声嘛,我也没准备那么多席,拿啥给他们开?”贺端阳说:“先给他们开,开了才给自己湾里的开!自己湾里的人有就吃,没有就算了!”说完又补了一句:“自己屋里,哪个还来计较这口吃的?”众人听了这话,也说:“端阳说得对,自己湾里的有啥吃啥,就先让佳桂娘屋那些人吃吧!”
贺世凤听了,果然不说啥了,开始从蒸笼里往外出菜,每样菜也是按双份往外端。贺世凤把菜端出来放到屉笼旁边的一张临时搁置起来的案板上,毕玉玲再把菜一道道地放到两只掌盘上,再由贺兴成和贺兴春一人托着一只掌盘,往上面送菜去。贺兴成、贺兴春头几轮送菜上去回来没有说啥,可第五轮送菜上去后,贺兴春回来却将掌盘狠狠地往临时案板上一摔,大声说:“不送了,剩下的饭菜吃不完喂狗!”贺端阳一听,急忙问:“怎么回事?”贺兴春还没答,贺兴成便气愤地说:“你上去看看就明白了!”说完不等贺端阳再问,贺兴春又气冲冲地说:“这哪里是在吃饭,分明是在糟蹋人嘛!我们端上去的菜,他们有的尝了一下,有的连尝也没有尝,就倒在地上了,现在倒得满地都是汤汤水水!”
贺端阳一听这话,脸刷地沉了下来,说:“我们给他们开双席,拿他们当贵客待,他们却这样自己不把自己当人,也怪不得我们了!”说着,便带了贺兴成、贺兴安、贺兴才等几个人来到贺世普的院子里,果见核桃树下满地的肉、菜和汤水,贺世国家那只黑狗和湾里另外几只狗正在桌子间大快朵颐。贺端阳见了,紧紧地蹙着眉头没有吭声。可那些人见了,却故意冲贺端阳叫:“贺书记,你们贺家湾是怎么回事?找一个上街割肉的人都没有,就拿些老腊肉来打发我们?贺世国这狗日的不晓事,难道贺家湾就莫得明白人了?”贺端阳听了这话,还是没吭声。
过了一会,才突然对贺兴安、贺兴成等说:“既然舅老爷、表老爷吃不惯老腊肉,统统给我撤下去,重做!舅老爷、表老爷难得来一次贺家湾,我们怎么能亏待了舅老爷、表老爷们呢!”贺兴成、贺兴安等人听了这话,果然又跑下去将掌盘拿来,将桌上的菜全撤了,然后和贺端阳一起回到了贺世国的院子里。
这儿贾佳桂娘屋里的人见贺端阳叫人撤了桌上的菜碗,以为很快就会为他们端上重新做的饭菜上来。可是等了很久,没见动静,却见刚才撤碗的那几个人,每人提着一只水桶走了上来。到了院子里,什么也没说,放下桶就走了。贾佳桂娘屋那些人以为桶里是吃的东西,走过去一看,每只桶里是半桶凉水。贾佳桂娘屋人一看,便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叫我们喝凉水呀?”还有人说:“凉水凉水,就是想把我们凉起的意思嘛!”贾佳成一听,便挽起袖子说:“想把我们凉起,没那么便宜!你们坐着,我下去看看!”说着便要往下面走。贾佳兰一见,怕贾佳成下去和贺家湾人又吵起来,便拦住他说:“你坐着,我下去问问!”说着便往贾佳桂家去了。
到了贾佳桂家院子里,贾佳兰找到了贺端阳,说:“端阳你叫人提几桶凉水到我院子里做啥子?难道你想让我妈、我弟他们就喝凉水呀?”贺端阳听了贾佳兰的话,这才拍了一下脑袋,笑着说:“哎呀,婶,你看这事我都忙昏了头了!我哪是敢让外婆、舅舅喝凉水?我现在敬他们还来不及呢,哪有这个意思?我上去跟舅老爷、表老爷们解释一下!”说完便带着贺兴安、贺兴才跟着贾佳兰来到上面。贺端阳先双手抱拳对客人行了一个礼,说:“对不起,舅老爷、表老爷们,你看我事情一忙就忘了,这水哪是让你们喝的,是我看见我老叔的院子里到处是肉菜和油汤油水,我外婆、老叔和兰婶年纪都大了,万一要是踩在上面扭伤了脚脖子或摔出个好歹,我这个村支书负得起这个责?所以我就叫他们提了几桶水来,把院子冲干净,没想到我少说一句话,这几个懒家伙放下桶就走了!实在对不起,对不起啊!”说完,就大声叫贺兴安、贺兴才把院子冲了。贺兴安、贺兴才把院子冲毕,贺端阳这时突然黑了脸,对贾佳桂娘家人没好气地说:“好了,舅老爷、表老爷们,我贺端阳可把院子打扫干净了,啊!我打开窗子说亮话,这样的事我只能做一次,如果你们还有人把端上来的好端端的肉菜倒在地上,那就对不起,贺家湾的水要到沟里去挑,很贵,哪个倒的,哪个就脱下衣服来揩了!我老叔是知识分子,是爱干净的,他的院子是随便让你们脏的吗?”说完这番话,停了一会才又说:“是的,贺家湾今天是拿的老腊肉招待你们,因为天亮了才安排人上街去割肉,怕割回来来不及,怠慢了各位舅老爷、表老爷!可你们晓得这老腊肉是哪个的吗?是我佳桂婶留着准备今年盖房吃的。她千瓢食万瓢汤喂大了一头猪,却被她娘屋人这样糟蹋了,佳桂婶的灵魂在天上看着你们呢,难道就不怕她责怪你们吗?”说完这番软中带硬、柔中带刚的话,贺端阳同样不让贾佳桂娘屋人说什么,又带着人走了。走的时候,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贺世普两眼。
贺世普从贺端阳刚才的两句话里,已经听出了贺端阳有责怪他的意思。本来,贺世普对贾佳桂娘家人把好端端的饭菜随便倒在院子里,心里很反感,想去批评他们,但又想到人家在悲痛之中,占有道德上的优势,自己又是贾佳桂的姐夫,因此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好开口。现在听了贺端阳的话,于是等贺端阳走远以后,才对贾佳成等人说:“你们都听到了吧?
吃就吃,不吃就算了,不要和饭菜过不去了!我们和人有仇,和饭菜没有仇,是不是?”贺世普说了这话,自然没人敢反对,又明知贺端阳是在用这招收拾他们,知道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角色,不好惹,于是等剩下的饭菜端上来后,不但没人再往地上倒,而且一个个风卷残云般,很快就将桌上饭菜一扫而光。吃完坐下后,也再没人吵、没人闹,一下显得规矩老实了许多。
——选自长篇小说《〈村庄志〉卷三:〈人心不古〉》
四川文艺出版社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