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远去的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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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序:我的乡土我的神

四川出版集团旗下的天地出版社要出版一本我的乡风民俗小说选集,希望我能写篇前言或自序,谈谈自己的创作感受,“以帮助读者理解作品的思想和内容”。其实,世界上任何民族的民俗活动,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无不具有直观、感性、形象、生动的特点。只要是民俗活动,它便有一定的行为模式,这种行为模式是在千百年的循环往复中形成和固定下来并以具体鲜明的形象在大众面前出现。因而它可以既不需要大师开示,也不需要大众玄思冥想,只要具备基本的认知能力,无论贤愚,大致都能看得懂、听得进、说得出,如果要参与,那也容易得很。所以,作者再在作品之外说三道四,倒显得有些画蛇添足了。

不过细想想又不尽然。因为说到民俗风情的描写,就不得不说到乡土小说在中国走过的道路。首先是20世纪20年代初,新文学运动的先驱们在叩开中国封闭的文学之门后,开创的中国乡土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给我们在小说中展现“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画面”开辟了广阔的道路和创造了一系列伟大的作品。新中国成立后,“乡土小说”被重新命名为“农村题材小说”,回归了乡土小说原有的重“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画面”描摹的本质特征,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

何谓民俗?简言之就是民间风俗。那风俗又是什么?我不是民俗学家,同时我也不想照搬理论书上那些深奥玄妙的话语来向读者炫耀自己的博学。这本书里主人公那些行为方式,无论是《坝坝宴》上的“九大碗”,还是大学教授眼中的川东民居和婢女菊花眼中的庄园;无论是兴成的结婚还是云姑的出阁,无论是《办后事》中“烧倒头纸”“抹汗”“穿老衣”……还是《另类的丧事》中阴阳先生的开路、钉棺、出灵……无论是《风水》中阴阳先生说风水,还是贺家湾抬菩萨游村,也无论是汤府接神,还是兰府拜寿……所有这些凡主人公涉及生产、饮食、居住、婚姻、丧葬、节庆、娱乐、礼仪、风水、传说等行为,上至人生礼仪、节日岁时、行为禁忌,下至人际来往、游戏娱乐……这些便是风俗,读者读过作品,我想自然便会知道。问题是,这些风俗从何而来?对我们的生活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恐怕就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了。

有许多的风俗发生在古老的年代,已经延续了数千年,比如清明扫墓祭祖,不但已经成为一种最具大众性、民间性的文化,也成了民众一种习惯性的行为方式,在千百年的演化中,他们用自己的手,不断地为它“添砖加瓦”,使它成为民间集体创造的一种文化样式固定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于是便有了我作品中描绘的丰富多彩的民俗风情。更重要的是,风俗具有习惯性,某项风俗活动一旦成为一种文化风尚,你不跟着这种风尚走都会觉得十分困难。

为什么乡土小说家都热衷于民俗风情的描写?答案其实十分简单:民俗风情是乡土小说的魂,是它的重要依托,失去了这个魂和依托,乡土小说便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少论者在研究我的小说时,都用了“具有鲜明地域特色”这样的赞美之词。这“鲜明地域特色”从何而来?

我想这大约与我在创作时自觉追求作品的“民俗风情”有关。

除了上述原因,我还以为,一部好的乡土小说,它还必须是丰盈、饱满的。常常看到一些写村庄生活的小说,里面除晃动在村庄里的几个人物之外,看不到村庄其他物件斑驳的色彩,听不到众语喧哗的其他声音,人物只是作者思想的传声筒。这样的小说无论有一个多么正确的主题,多么离奇的故事,都没法让人相信这是真实的生活,无法引发读者的共鸣。其实村庄除人以外,房屋、花草、树木、河流、田野、农具、牲畜等物以及各种自然景象也是其一分子,它们和人一道共同构成的关系和发出的声音,组成了村庄斑驳的色彩和嘈杂的喧哗,从而让一个村庄活了起来,丰盈了起来。中外许多文学大家的创作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我认为仅有这一点还不够。写村庄不是仅写一个离奇的故事,而是要写生活,用贾平凹先生的话说,就是写生活的经验。他说如果写出来让读者不觉得它是小说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村子,有一群人在那个村子里过着封闭的庸俗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的日子,这就是最满意的成功。这些年来,我也越来越意识到写生活比写故事重要。写生活自然离不开对村庄文化的描写,这也是乡土小说最主要的功能。村庄文化包含甚广,但大致不离其三:一曰历史文化,这以一个村庄的文物、史志(族谱)、神话、传说为代表;二曰民俗文化,这是一个村庄最主要的文化;三曰道德伦理文化,这方面的文化以人际交往为表象。不难看出,一个村庄文化层次虽然有传统的、现代的,更广泛和稳固的还是独特地域形成的民俗风情文化。这些民俗风情囊括了村庄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一个村庄的生产方式、农事活动、话语系统、宗教信仰、游戏娱乐、民间艺术,以及建筑、饮食、服装、婚恋、丧葬……在我的意识中,写民俗风情就是在写村庄文化,写村庄文化就是在写村庄百姓的需求和心态,就是在写人。

我还认为,民俗风情文化虽然是大众的、民间的,是大多数底层民众所创造并广泛存在于民众日常生活之中,但它与主流文化并行不悖。从某种意义上说,民俗风情文化是国家政治文化的基础。忽略了民俗文化,政治文化便不会稳固,而政治文化如果不从民俗风情文化中吸取养分,其艺术之树又何能常青?

收在这个集子里的20余篇作品,分为婚嫁篇,生育篇,丧葬篇,祭祀、庆典篇,鬼神、风水篇,建筑、饮食篇,娱乐、游戏篇,杂俗篇,基本囊括了村庄生活中的主要民俗风情。如果按内容分,大致可分为民俗礼仪层次、民间信仰层次和民间日常生活层次。民俗礼仪层次又可细分为节日礼俗、生死娶嫁礼仪和娱乐礼仪等。而程玉蓉、姜玉超女士在研究我小说中的民俗风情描写时,按其内容又分为了器物民俗、社会民俗和精神民俗三个层次,对此分类我也深表赞同。器物民俗诸如建筑、饮食篇的《川东民居》以及《庄园》中罗菊花眼中的兰府等建筑的描写。精神民俗包括娱乐、游戏篇中的《看亭子》《坝坝戏》《童谣》和《抓狗儿》等游戏,以及祭祀、庆典篇的一些篇章。

还需要说明一点,收在本书中的大部分作品,均选自我的一些长篇小说。虽然我在选编时做了一些处理,尽量保持所选内容的相对完整性,但仍难免给读者留下一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遗憾。因此,愿喜欢阅读乡土小说的读者只把本书当作一个引子,欲知后事,还望大家找我的原作来读。此外,民俗风情活动涉及多门学科,因此我也希望本书的出版,除能得到爱好乡土小说的读者喜欢以外,还能给历史学、宗教学、社会学、文化学、民俗学等诸多领域的朋友提供一点参考。

是为序。

贺享雍2013年7月3日于渠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