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语堂看来,西方人的饮食都是以节约时间为目的的,这已经远离了人生的真谛。
林黛玉与刘姥姥
在吃的问题上,林语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的口味堪比林黛玉,而吃法却像刘姥姥。
夏丏尊说:“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这样的论调显然很对林语堂的口味,他在《吾国吾民》中就说道:“如果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我们认真对待,那么,不是宗教也不是学识,而是‘吃’。”
林语堂很幸运,他的妻子廖翠凤堪称高级厨师,她做的菜就连吃遍天下美食的张大千都赞叹不已。廖翠凤后来还和三女儿林相如合作在欧美出版了《中国烹饪秘诀》和《中国食谱》两本书,其中前者还获得了德国法兰克福烹饪学会大奖。
如果你的老婆是黄蓉,即使你的舌头像郭靖那么笨拙,时间一久也会本能地对食物的味道产生条件反射。妻儿如此,林语堂当然也不含糊,至少在他讲述竹笋炒猪肉和白菜煮鸡这两道菜时我们可以轻松地看出他对烹饪颇有心得。他说竹笋和猪肉在一起煮,可以使肉味更加香浓,同时竹笋也因为吸收了猪肉的香味而更加可口。白菜煮鸡也是一样,鸡味渗进白菜里,白菜味也钻入鸡肉中,相得益彰。我觉得这里面已经带有一种阴阳调和的哲学,让人感觉在做这两道菜的时候就像在撮合一桩美好的婚姻。
但如果具体到林语堂的吃相上,可就让人大跌眼镜了。打小起,大人就一直在为我们塑造一个完美的吃相而努力。比如吃饭时要正襟危坐,夹菜时不能挑拣,喝汤和咀嚼食物时不能发出明显的声音。如果有小孩吃相实在太糟糕,大人们可能会把他带到猪圈前面,让他观察猪吃食时狼吞虎咽的样子,哄孩子说不想变成猪就要端正自己的吃相。但这样的调教显然没对林语堂起到作用,他从小就是一个野性十足的孩子,做错事的时候大人惩罚他不让他进家门,他会捡起地上的石子扔进家里,嘴里还喊着:“不让我进门,就让石头代我进去。”
所以一直到大,林语堂都是一块我行我素的“顽石”,这也表现在他的吃法上。他在吃西餐时从来不理睬用哪一个叉子吃肉,哪一个勺子喝汤,如果遇到亲密一点的朋友他可能还会把脚翘到桌子上。
在林语堂举家于1936年乘坐“胡佛总统号”赴美的途中,有慕名的华侨送给他们一只大螃蟹,足有一尺宽。妻子女儿嚷着叫林语堂把螃蟹剥开,林语堂折腾了好一阵愣是没辙,最后,他干脆把螃蟹放在衣柜口,用力把衣柜门撞上,螃蟹碎了,门钮也坏了。林语堂在他的书中追捧清朝的李渔,对他的饮食美学颇为倾倒,但素有“蟹奴”之称的李渔要是知道李渔这样吃螃蟹法非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可。
此外,林语堂非常讨厌参加正规的宴会,以至于盛情难却时常常要在家里吃饱饭再去。在台湾时,有一次参加朋友的酒席,坐上全是显要人物,让林语堂浑身不自在,还好这天冷气机失灵,主人让大家脱了外套,他急忙追问:“那领带怎么办?”主人告诉他不必拘礼,林语堂如蒙大赦,浑身轻松,此事记载在他的《来台后二十四快事》里。
更可笑的是,林语堂还有一个嗜好——喜欢半夜偷东西吃,因为这样,他常遭家人嘲笑却乐此不疲。有一天夜里,他觉得肚子饿了,偷偷爬起来跑到厨房里一口气吃了五个鸡蛋和两片脆饼。结果被廖翠凤抓个现行,第二天他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昨天夜里我觉得很饿,不知道是起来的好,还是不起来的好。我又觉得很惭愧,仅仅为了吃东西,睡了还要起来。不过我若不吃些东西,让肚子空空的,那么,我便更不能入睡了。”
吃与性格
1927年,林语堂看破官场黑暗,辞去了武汉国民政府副秘书长的职务,并提出他的“两种动物”说:“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一种只管自己的事。另一种管别人的事。前者吃草或素食,如牛、羊及用思想的人是。后者属于肉食者,如鹰、虎及行动的人是。”
很明显,林语堂把自己放在了“素食者”的行列。然而在现实生活中,林语堂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肉食者”,在饭桌上他专挑肉吃,廖翠凤要求他讲究营养均衡,多吃点菜,他却从来不以为是。
现在很多心理专家都会从一个人喜欢吃的食物上来琢磨他的性格。而在《左转?曹刿论战》中有“肉食者鄙”的说法,意思是说整天吃肉的人目光短浅。这确实也是林语堂的性格,他更注重眼前的享受,从不把眼光放在过于虚无缥缈的未来。
前面我们讲述了一件林语堂吃螃蟹的狼狈事,但这并不足以让他对螃蟹敬而远之,相反,他跟李渔一样,都是螃蟹的爱好者。一个擅长吃螃蟹的人要有一套专用的工具,“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在技术层面上林语堂可能望尘莫及,但是具体到对螃蟹肉的品味上他可是当仁不让,甚至要将螃蟹的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压榨殆尽。在他的《京华烟云》中,有一回写的是姚府过中秋吃螃蟹的场景,其中有一段木兰和莫愁的对话:
木兰又说:“还早呢。我妹妹吃一个螃蟹的工夫儿,我可以吃下三个呢。”
莫愁说:“你不算是吃螃蟹。你吃螃蟹像吃白菜豆腐那样乱吞。”莫愁这时还没吃完一个螃蟹,倒真是吃螃蟹的内行。她把螃蟹的每一部分都吃得干干净净,所以她那盘子里都是一块块薄薄的,白白的,像玻璃,又像透明的贝壳儿一样。
现在一个丫鬟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新菜,要把螃蟹壳儿收拾下去。莫愁说:“等一等,剩下的腿还够我嚼十几分钟呢。”
显然,林语堂对莫愁吃螃蟹精于品味的功夫是赞赏的,他自己也是这样做的,在其《记游台南》一文里,他盛赞了老板娘的螃蟹的肥厚蟹黄,并说这螃蟹肯定是自家养的才会如此鲜美,俨然一个行家里手。
有研究者认为,凡是喜欢吃螃蟹、鸡爪这类费而不惠的东西的人,“在生活中往往更加坚韧顽强,更加富有生活情趣,也更能经受得起挫折的打击”,因为“鸡爪、螃蟹这些东西吃起来比较费劲,又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那些聪明的食客更看重的是品尝这个过程,而不是具体吃到什么东西这个结果。一个注重过程而不拘泥于结果、肯为过程而付出的人,生活质量与情趣当然应该在平均值以上”。
吃与性情
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洪七公以其爱吃、贪吃和会吃向来为我们所喜爱,与其说七公是“吃”,不如说是“痴”,他曾经因贪吃误事,断送了一个侠士的性命,悔怒之下,自断手指一根以示惩戒;他为了吃黄蓉的小菜不惜破例收郭靖这个傻小子为徒,拿自己的降龙十八掌去换;他无所不吃,蛇蝎蚁虫、飞禽走兽每一样都可以成为他的下酒菜。在华山之巅,一道美味至极的“油炸蜈蚣”成了洪七公最后的晚餐,这道菜并不复杂,但其过程的费力与冗长却没有几个人担当得起。
这样的洪七公正如林语堂笔下的苏东坡一样,所有人一想起他,脸上都会浮现出“亲切而敬佩的微笑”。贪吃成了洪七公致命的弱点,而这样的弱点却让他显得无比可爱,吸引我们去亲近他,了解他。
林语堂认为就是对吃的郑重态度,才造就了我们这个民族独特的血统。
他揶揄英国不可能诞生“华兹华斯牛排”或“高尔斯华绥炸肉片”,而对我们拥有“东坡肉”和“江公豆腐”引以为豪。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几十年后的今天,快餐和外卖正在日益成为社会的主流,方便面的大行其道让婚姻变得多余,与此同时中国人的味觉也在不断地钝化。话说回来,现在的猪肉也不比以前,你不要指望从一头被激素催大的猪身上可以割下一片纯正的东坡肉。
要想做出纯正的东坡肉,先要让这头猪在生前学会像东坡一样悠闲地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