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率性林语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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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小品人生

有人说林语堂是独步文坛的幽默大师,有人认为林语堂是不入流的小品文作家。其实,就小品文而言,这不仅是林语堂的创作,“小品”二字亦是其人生态度。而就林语堂看来,“小品”的人生未始不能活出大境界。

小也是一种境界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道:“境界有太小,然不以是而分高下。‘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在林语堂的《自传》中,回忆了一件他童年上学时的趣事。有一次林语堂写作文,老师在旁边给他下了几个字的批语:“如巨蟒行小径”,这几个字换成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其实就是“狗屁不通”。林语堂看了之后,也在旁边回敬了一句,凑成一对——“似小蚓过荒原”,把授课的老夫子气的吹胡子瞪眼说不出话来,这成了林语堂人生中的得意之作。

笑过之后,我们再来看这幅对联,发现这里面竟然神奇地蕴含了两种人生的走法。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幻想自己能成为一条巨蟒,一出行威风八面,万众瞩目,声势浩大,却没曾想自己过于庞大的体积对行动是个巨大的阻碍,一不小心闯入小径,动弹不得,叫天不灵叫地不应,这个时候再感叹环境的无情已经为时晚矣。

睿智者如林语堂则把自己看成一条小蚯蚓,对于巨蟒来说再宽阔的路都是狭窄的,而对于小蚓来说再狭窄的路都是宽阔的。这样,你的生命虽然不伟大,不张扬,你的视野却可以变得更加宽广。人生的道路你可以来去自如,何其惬意!

这样的人生观,在林语堂名扬天下之后表现的愈加明显。林语堂在美国出版《生活的艺术》后,一下子成为明星,拥有了一大批疯狂的粉丝。其中有裸奔的男粉丝,也有性骚扰的女粉丝,无数热情洋溢的信从各地飞到林语堂家中,在西方掀起了一股“林语堂热”。

但林语堂自己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名人,有一天,一个以前在北大一起执教的同事来看他,一进门就嚷道:“语堂,我来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林语堂气得差点就要关门谢客,老朋友这才发现自己的失言,连忙赔不是。

巴西有个贵妇人,很仰慕林语堂,为此甚至将自己的爱马改名为“林语堂”。后来,这匹马去参加赛马比赛,却未能取得任何成绩。当晚,巴西的主流媒体以“林语堂名落孙山!”的醒目标题竞相报道,夺标的马本身反而被人冷落。林语堂在美国听到了这事,眉头一皱,说:“并不幽默!”

如果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情景未免有几分落寞。那众人寻你千百度,而你却能够主动地在阑珊处清醒,这就是一种境界。

林语堂一直号召让大自然来治好人类的自大症,他说: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渺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所百层大厦时,往往便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所摩天大厦,在想象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论宏大》)

品味人生

在《红楼梦》中,妙玉提出了饮茶的“三杯论”: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林语堂对茶道同样有着精辟的见解,他甚至比妙玉更加重视饮茶的过程。林语堂把烹茶的过程提高到与饮茶同等的地位,认为烹茶之乐和饮茶之乐各居其半,而真正的鉴赏家则常以亲自烹茶为最大的乐趣,正如吃瓜子,你要把瓜子剥皮了卖,反而卖不出去,因为吃瓜子之乐在于“嗑”而不在于“吃”。

林语堂进一步将这种品茶的精神扩展到整个人生,他呼吁人们,人生短短几十年,我们一定要懂得及时调整自己的心态,尽情的享受这“天赋的光阴”,这样才不会辜负造物主对我们的恩赐。

林语堂反对人生的“目的”化,他认为终极的结果并不重要。林语堂讲过一个亲身经历的趣事:有一次他在杭州玉泉游玩时,买了一个古董铜雀瓦,付款后一本正经地告诉老板这是假古董。老板以为林语堂是来敲诈的,怒问:“既然是假的,你为何还要买?”林语堂一脸诡笑,身子贴近老板,低声道:“其实我就是专门收藏假古董的。”老板顿时哭笑不得。

在旅游景点买古董,要买到真品的概率不亚于中彩票。但林语堂明知道古董是假的情况下,还要一本正经的去买,为的就是享受那最后揶揄老板的乐趣。这或许只是他一时的玩性突发,至于金钱的得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林语堂在法国的时候,常见到热情的法国恋人在公众场所热吻。他见了之后,常常笑嘻嘻地用法语大声叫喊:“1、2、3、4、5、6……”统计恋人们亲嘴的时间。好像接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一样,他并不担心因此有损自己的形象。

人生的乐趣在于过程,而不在于结果。那些能够做到不计较结果,坦然享受过程的人往往怀着一颗超乎功利的赤子之心,林语堂如此,逻辑学大师金岳霖亦如此。

金岳霖十几岁的时候,经过简单的推理得出中国俗语“金钱如粪土,朋友值千金”最后的结论是“朋友如粪土”,这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无聊之极的行为,却让他得意许久,并由此走上了研究逻辑学的道路。在西南联大执教时,学生们不理解他为何能如此安然于逻辑学这么枯燥之极的学问,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要搞逻辑?”金岳霖当即毫不思索的答道:“因为我觉得它很好玩!”

不仅在事业上如此,挚爱林徽因的金岳霖尽管得不到心中所爱,一生未婚。有人觉得他的情路太苦,这未免是对他的一种亵渎,因为他从未以得到为目的。他对自己的“情敌”梁思成从来都不会“羡慕嫉妒恨”,而是衷心的祝福对方。有一次,他看到梁思成在屋顶喊他,便作了一副对联“梁上君子,林下美人”赞美夫妻俩的天作成双。这样的胸怀真是光风霁月。

钟爱晚明

林语堂身上这种品味并享受人生的精神大概来源于其所热爱的晚明。从一个时代的收藏往往可以大略看出其时代风貌。奸相严嵩被抄家后,抄出的家产中仅筷子一项,就有金筷2双、镶金牙筷1110双、镶银牙筷1009双、象牙筷2691双、玳瑁筷10双、乌木筷6891双、斑竹筷5931双、漆筷9510双,可见严嵩对饮食文化的热爱程度。

窥一斑而见全豹,观滴水可知沧海。晚明,一个热衷于享受的时代!我不知道林语堂看到《金瓶梅词话》中的各种早中晚餐以及宴会的食谱时会不会像我一样哈喇子直流,但我可以肯定当感性的林语堂和感官的晚明邂逅时,一定有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来到了一个满是玩具的世界。

在林语堂的观念中,这个世界没有“四大发明”,只有“三大发明”——

我以为从人类文化和快乐的观点论起来,人类历史中的杰出新发明,其能直接有力地有助于我们的享受空闲、友谊、社交和谈天者,莫过于吸烟、饮酒、饮茶的发明。(《生活的艺术》)

如果林语堂能穿越时空到晚明,那他和严嵩肯定会一见如故,因为严嵩被查抄的家产中不仅有几万双筷子,还有六百多张床。

可以想象,林语堂如果遇到严嵩,光睡觉这一个话题他们俩至少都得促膝长谈好几天。因为,林语堂本身对睡觉的艺术也有深刻的研究,这一点,我们从他的《安卧眠床》一文就可以看出来。

晚明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们不仅专注于感官的享受,还能遵从儒家“三不朽”中的“立言”原则,用细腻的笔触把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记录下来,让生活中的享受可以超越他们的肉体而不朽。以饮酒为例,刘伶、李白都是一流的饮者和酒徒,酒量也着实让我们钦佩。但是酒进入他们的身体都与舌头无关,而是直接进入了喉咙,反而是酒量一般的袁宏道写出了论酒的《觞政》。旷世才子苏东坡亦是爱花之人,他曾经半夜拿着蜡烛欣赏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但终于没有像袁中郎一样写出《瓶史》,把这种欣赏上升到理论高度;而历经明清鼎革之际的张岱和李渔在《陶庵梦忆》和《闲情偶寄》中,更是为空前绝后的晚明茶文化和饮食文化划上了一个优美而又伤感的休止符。

我想,晚明人的这种享受中不忘追求艺术的精神,大概是驱使林语堂写出《生活的艺术》的最大源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