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白天充斥着喧嚣、嘈杂、混沌。太阳的光波中似乎有一层尘土,黄浦江水污黑,两岸的建筑大而无当耸立,外滩上往来的人们在虚假的幸福中行色匆匆。黄浦江畔,南京路上,没有乡下的淳朴宁静,云淡风轻,更没有草原上的清新翠绿,悠远空旷……上海的夜晚是霓虹灯编织的梦幻,造型奇特的南浦大桥,世界第二的环球国际金融中心,世界第三的东方明珠电视塔都尽情地宣泄自己的美丽,南京路上的“不夜城”,豪华游船上的迷幻灯光,江水上流淌的繁花似锦,傲立在夜色中的绚丽彩屏,努力在编织神秘的水晶童话意境——但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幻景。上海人知道,看着这些是不能当饭吃,当衣穿的。并且,那些人为的灯红酒绿,实在无法同乡下的自然天成相提并论——我想到了在高原雅江县城度过的一个夜晚:雅砻江静静地淌流神秘悠然,江水幽幽地反射小城的灯火,岸边依山而上的波俊藏家风格建筑,如同童话中的城堡,闪烁出梦幻一样的灯光。一弯新月如船,在水一样的天上游动,超凡脱俗地凝望小城;几点疏星呢喃,似乎有天籁之音流淌出来。挺拔在小城身后的神山,被疏淡的月光模糊,竟然如云彩一样,撒娇在宁静神秘的天幕上……而雅江县城在高原藏区,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城。
外滩,有一座“情人墙”,那曾经是上海人爱情的神圣见证。但今天的“情人墙”已非宁静的圣地——无数铺天盖地的人的脚步,已经把这一方圣土践踏成了二人世界的“墓地”——外滩拒绝爱情、拒绝温馨。
我对上海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它就像一个大旋涡。你一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车流就向你扑来,高楼大厦就向你压来,人群就向你冲来,各种声音就向你砸来,你就这样被卷进去,被吞没,被压扁,甚至成肉馅,甚至蒸发。你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语言,没有了情感,你成了空白。人在这被卷与被吞没中,渺小如同蚂蚁。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我就觉得他们背后有一根鞭子在抽他们,抽得他们疯狂地跑,莫名其妙地跑。
如果让我在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与上海之间选择,我肯定愿意选择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我更愿意被它们“卷进”与“吞没”。事实上,当我走向大海、草原、雪山,甚至沙漠时,我是主动要求被“卷进”与“吞没”的,是唱着歌,跳着舞一头扑将进去的。
人需要与大自然的运行一体化,与天地的日一起出,一起落,与春夏的风雨一同行,一同住。随着大自然的钟摆,振动自己的血管,调节自己生物钟的快慢与节奏,安居自己的心灵。在乡下,溪水、田野、树林等等就是这样与人温情一体。但上海切断了这一切,跌跌撞撞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人的情感、精神、灵魂之鸟能飞到哪里栖息呢?
上海人的冷漠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甚至也可以原谅上海人的排外。上海2000多万人中,外地人占了40%,台湾人就有10万,虹桥开发区则是外国人聚居区。上海的春夏秋冬中,笑得最灿烂的是老外,其次是台湾人、香港人,当然也有空降的北京、广东、温州、苏州、宁波人。本土上海人中,大多数人是没有多少值得笑的。淮海路的高档消费并不是为他们这些一般的上海人准备的天堂盛宴。
上海人生活在矛盾中。一方面,他们为上海的越来越大而骄傲自豪,为更多的人对上海的羡慕而扬扬得意;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为这一切给他们造成的现实麻烦而头疼。在潜意识中,他们确切地知道这些麻烦都是外来人带给他们——外来人抢了他们的码头、他们的路、他们的饭碗、他们的房子。外来人,包括旅客,至少在增加上海的垃圾,抬高上海的物价。事实上也是如此,城市疯狂扩展就是楼多、车多、人多、商场多。而这些“多”都与这座城市生活着的一般人没有多大关系,与单个上海人的幸福指数真的没有多大关联,甚至更多的时候带给他们的是难堪。从一定程度上说,发展与繁华只是高房价、高物价、高污染、堵车、垃圾、问题食品的代名词。
我同情这个城市,同情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上海人”至少只能算是一个中性词。他们为了自己的虚荣,为了所谓的奋斗,为了那一个城市的名头,为了自己手中得到的可怜物质,比如说一个蜗居、一部车、一个职位,就得放弃一年四季,就得放弃清清的河水、明净的月光……他们已经被剥夺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了一个“沪”的身份与吴侬软语还是自己的。特别是那些“乡下”来上海打拼的人,其生存境况更是造孽。而在同时,他们失去的还有故乡、亲人、朋友。我曾向接待我的朋友戏说,如果在草原,在海边,在乡下,我即使一文不名,至少也可以活上十天半月。但在上海能吗?他苦笑:“寸步难行!”
真不知道这些年上海人是怎么过来的。
一个上海朋友告诉我,儿时的记忆中,上海也是有蓝天白云的。是城市发疯地扩张,夺走了蓝天白云。2010年上海举办“世博会”,建筑工地全部叫停,上海又出现了传说中的蓝天白云。
看来,上海还是有机会的。蓝天白云并没有只将背影留下。西方许多大都市,比如伦敦在现代化进程中,曾经撵走了蓝天白云,但后来又把它们请了回来。上海,你能把它们再找回来吗?
上海的B面
每个城市都有两个面。A面和B面。上海的A面是它那些让中国许多城市羡慕得要流口水的“第一”。上海的B面就是这些“第一”已经导致的恶果和还将导致的恶果。
我怀疑我有一种病态的心理,总是对时下中国的城市看不顺眼。不顺眼也就罢了,却又要自不量力地如堂吉诃德挑战风车一样,向它们宣战。这次居然是向上海的B面讨说法。
我的家乡原来是山清水秀的。河中有鱼,天上有鸟,山上有树林,山中有硫,有煤,有大理石,还有小河边关于仙女潭的传说,特别是有地球同纬度上唯一的原始森林——黄荆森林。森林中有老虎、野熊、豹、獐、古木。那古木据说曾征调京城为慈禧老佛爷修圆明园。20世纪70年代建了一个伐木场,修了公路进去,白天黑夜把森林中的木头运到泸州,再从泸州装船走长江运向上海。有的树木太过粗大,锯上两三米一截,一部10吨的卡车就要拉得喘气。那时我们就只知道工人说硫黄是要运送到上海呀什么大城市,木材也要运送到上海呀什么大城市。他们很骄傲。而我看着那些有“上海”字样的东东们,心里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这里面也有我们的木头、硫黄和煤炭。
大上海,就是由中国无数如我家乡一样的山成全的——
电是这个城市的血液和灵魂。你不能想象上海没有电。外滩、黄浦江、南京路、整个上海的繁华,都是电的“书法作品”。钢铁是这个城市的骨架,上海就是搭建在钢铁上的。如果抽走了钢铁,南浦大桥就会轰然倒塌,大上海也会轰然解体!水泥是这个城市的肉。有了这个“肉”附着在钢铁上,这个城市才站得起来。玻璃是这个城市的外衣,披上了这外衣,上海才有亮堂的外表。
上海的电、钢铁、水泥、玻璃,上海的里里外外都是从山里来的,都是乡下把它举起来的。而且,上海这个巨无霸每天都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吃这些东西——它要一天不吃就活不下去!我甚至觉得它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吸血鬼”,从空中、陆地、水上伸出吸血管,“吸”乡村的山、水、树、蓝天和白云……上海是乡村的天敌,是西部的天敌。它的存在就是让许许多多树林、田野、河流、青山流离失所——长江流到上海的,不仅仅是冰川的雪水,更是沿途被砍伐的森林,被开矿炸毁的山。
而且,上海还在修建高楼大厦。不管会毁灭多少乡村也要修,不管会抛弃多少垃圾到江中也要修,不管是不是能够为这座城市的生命带来幸福也要修。大有大的难处,高处不胜寒。上海要撑起中国“第一”的门面很累,它得随时担心被人超过,它得不断拔高自己。“修”就是它不断给自己注射的强心针。
上海,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中国最大的垃圾“厂家”, 弹丸之地的它,疯狂地集中了2000多万人,一人扔一个塑料瓶就是一座山,放一个屁集中到一起就会臭倒一条街,一周的生活垃圾就会堆成金茂大厦——而一个人一年产生的垃圾就是40多吨,要一部大卡车才拉得动。仅仅为了处理掉这些垃圾,不知要动用多少能源——也就是不知道又要毁灭多少青山绿水。
看着南浦大桥,看着东方明珠,我就想向上海讨说法。我的家乡天上已经难得看到飞鸟,仙女潭边的小河中早就没有了鱼虾,一些山已经被挖空。上海用了我们家乡山中矿石,山上树木建了什么什么中心,建了什么什么剧院。我们千里迢迢花上几天时间,花上几千块钱来看看,还要让上海人白眼。天理何在?
尤其是,上海还向中国其他地方传染“病毒”——就像明星们的头式、穿着和做派会受到粉丝们的追捧、效仿一样,上海也为许多中国城市效仿。“学习上海好榜样”,许多城市做梦都在想修出上海一样的高楼,然后,就“拆除”青山、河流、树林,“拆除”传统的古旧建筑……比如内蒙古的许多城市,就舍弃了草原,舍弃了蓝天白云,舍弃了蒙古包,舍弃了自己的个性风格和地域风情,也要上海化,呼和浩特与包头因此就成了男不男、女不女的俗气城市。受伤最重的当然是上海周边城市。癌细胞首先向苏州这些城市进军,苏州有四条高速路可以通上海,代价是苏州地下水已经不能饮用,虎丘公园的水恶臭,著名的“苏州园林”中的水已不能倒映天光云影,“东方威尼斯”由此堕落为一个坐台小姐,同时堕落的还有无锡的太湖与杭州的西湖……
站在外滩时,我固执地想看到乡村的淳朴、温馨、淡定,还有田野、竹林、小路、月色……我在想,如果眼前是江滩、湿地、草坪,两岸垂柳依依,江水清澈,游鱼影布石上,江中悠悠一小船,鸟儿“哗啦——”飞掠空中……这肯定对上海更好,对我的家乡更好。
我认为,大上海因为自己的B面,它的每一幢高楼、每一条路、每一座桥,不,岂止是上海,所有中国大城市的每一幢高楼、每一条路、每一座桥,都应该向乡村谢罪,向乡村忏悔,向乡村下跪!
上海不在乎我的说话,中国的大城市们也不在乎我的说话。像我这样的乡下人说的话,好的,它不屑听;坏的,损不了它一根汗毛。“老子B面就B面,你奈何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