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古蔺性格
一
四川省古蔺县在世界著名的美酒河——赤水河边。
赤水河边都是山。
所以,古蔺的主角自然就是山。
所以,古蔺人生就是山的命。
古蔺的长相就是这样的格式,一望千山,上接镇雄,下连黔西,层峦叠嶂,深谷绝涧。大的山峰有四百多座,超过泰山高度的有近二十座。3000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上,找不到一户人家开门不见山。整个川南,就只有它这样深陷在乌蒙深山群落中,被毛泽东所感叹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大娄山余脉缠来裹去,无论怎么扳(念bǎn,古蔺方言,意为挣)也扳不脱。一座县城简直就是淹没在山的包围中,东南西北都是山——火星山、轿子顶、流沙岩、大坪子山、老鹰岩、高家山。这些山随便提一座出来,都要叫成都、重庆、泸州的那些山俯首称臣。那种差距,就像NBA篮球队与中国的大学生篮球队之间的差距。所以,成都、重庆人到古蔺的第一感受就是,古蔺的山才叫山。要命的是,这些山还不是终点,从县城出发,它们只是无法计算的古蔺山的起点,在这些山的后面还有更多的山。你无论选择哪个方向的哪座山爬上顶,都会看到山,看到比脚下的山还要大的山。把古蔺地形做成模型沙盘,你会看到整个沙盘上堆积的全是山,几乎找不到一块像模像样的平地,赤水河、古蔺河、白沙河全都成了纤若游丝的细线,会被那些张牙舞爪的恶山凶峰与疯狂的沟壑吞掉。
古蔺人命里摊上的这些山,都是有性格的。二郎滩一带赤水河边,从蜈蚣岩到岔角滩10多华里的山岩,几乎都是刀砍斧削出的悬崖峭壁,有如大地肆无忌惮裸露的胸膛,野性,雄蛮,凶暴,粗悍。那岩壁无风也“嘣嘣——”轰鸣,绝壁下的赤水河,就像希腊神话中战神奔突的血管,澎湃着金戈铁马,澎湃着气冲斗牛,分明是把洪荒的美国西部搬了过来。而整个二郎滩背靠的岩峰,简直就是鬼斧神工打造的作品,从贵州那边看过来,形状逼真得如同远古神话中的巨人,虽是仰躺却分明立马要腾跃而起,躯体上那咄咄逼人的雄性标志一柱擎天,笑傲日月,活生生就是郎酒瓶子上那个魁梧豪放的“郎”字那顶天立地的一竖——古蔺酒的大气,考证起来,根子上绝对就是源自于此。而石宝、观文、黄荆一带的大山,又自有一番雄奇险峻,怪异吓人,都一个妈生的德行,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峰头伸到云层里,那意思不把天顶个洞洞,不把天扛起来,手脚就会没放处。这些山单是从外形看,甚至比西藏拉萨周围的那些山峰还凶悍霸道。狮子山、龙头峰、老鹰岩、豹子岭、野猪凹、石柱顶——只消看这些山的命名,就会让人感受到一种冲击全身上下的野性和生猛。
这千岩万壑的山,自然造出了无法计量的石头。古蔺的许多植物都是从风化了的石头中长出来的,有的简直就是从活生生的石头里爆出来。无论是赤水河边也好,黄荆原始森林也好,随处可见树子从石头里拱出来(“拱”是古蔺方言,与“冒”“长”这样一些动词比较,它有生生死死也要在这世上抢占一寸属于自己生存的空间,不达目的决不收手的意思在里面。你可以用一个人从人堆里往里面拱,或者一个人削尖了脑壳在官场里拱的情形来理解“拱”的含义)。在赤水河边的马蹄滩、九溪口,你甚至可以看到,那些黄葛树手臂粗的根,硬生生地把屋子大的石头剖开,又包起来——“反客为主”,那石头反而像是从黄葛里生出来的。这样的树木自然硬,因为石头和树都化成了一团,敲打的时候,发出金石之声。连水也硬,因里面也溶化了许多石头。山和石头化在人的血肉中,人的命就硬,性情也硬,有山一样的东西在血里。夏天里山民露出的紫红胸膛,简直就是一块岩石,那乌黑的脚杆,就如同硬杂木一样。男人的声音粗粝如山岩,没有娘娘腔调,决不嗲声嗲气。所以,古蔺人的性格一般都很硬扎,感情表达粗犷直率,没有外面的人那么多的花花肠子和弯子拐子(当然,在韬略、计谋、算心上,古蔺人就无法同大地方的人过招,所以就有人在摔了跟头后也不晓得是啥子回事。也有摔得鼻青眼肿长了记性的,痛定思痛后重出江湖,一招一式就可圈可点,叫人不敢小看了)。这种硬扎甚至体现在饮食文化上。比如豆花,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是水嫩的,但在古蔺大山里,豆花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典范,石团一般,吃时得用筷子使劲才能夹开,这样的豆花入了肚皮,才实铁,经得起事——山里人鄙视外乡人的豆花,说是太水,吃下去哄肚皮,走路要打闪闪,做不了上山下田、肩挑背扛的活路。照古蔺山里人看来,外乡人的豆花完全走的是虚无主义的路子。
可以这样说,硬扎是古蔺人最为基本的生命元素。
二
说到古蔺人的硬扎,就必须从古蔺的生根根发芽芽理起。观文山上的恐龙脚印,是这块土地最先传达出的生命信息,那些跨越千万年时空的脚印,甚至连有名的“恐龙故乡”自贡也没有,甚至还有早于北京山顶洞人的古猿化石和古生物化石;在石屏乡野猫洞遗留下来的6千年前的化石群里,已经可以看到古蔺的先民们高举火把行进在大山中。公元前136年羿民、濮人开始在赤水河上游北岸生息;汉桓、汉灵帝时,黔西北彝族德额奋,率领9000人进入赤水河上游北岸,建“扯勒”部落,称古蔺为“柏雅妥洪”。以后又有从贵州迁过来的苗族。说古蔺的历史,更多地要和贵州捆在一起,虽然古蔺是四川的一个行政县,却是四川摔得最为边远的一个县,特别是在旧时,是最为荒蛮的一个地方,无论是山还是水,古蔺都更多地同贵州的原始野性粗犷犬牙交错。
古蔺的土著,最早是生活在夜郎古国的彝族和苗族。汉族出现在古蔺的大山里,是1389年朱元璋在古蔺赤水场、白撒分置卫所,驻扎官兵,并在双沙屯田戍兵,这其中的一些人后来就滞留蔺地,称“丢刀落业户”;明末清初,许多人从泸州、成都、重庆逃战乱到古蔺,就在这里生了根,称“逃难落业户”;又有入蔺经商辗转滞留者,称“经商落业户”,再后是清初四川人口锐减,两湖、浙赣、闽移民入川,成批进入古蔺垦殖建家立业者,称“讨诏落业户”,再后来是石达开转战赤水河两岸时,散落下来的部众。这些来的人,以手艺落户,以商贾定居,更有在外面活不下去了,背井离乡到古蔺来找碗饭吃,说白了,就是要着饭来的。但不管是怎么来的,那些年月从外乡来的人,都只有用一双脚板走,步为途,途成道,道向山岭,撵草碎石,辟径岩崖,束藤伐木,越虹山涧,脚板都要走大走长。古蔺有一首说月亮的童谣,形象地诠释了外来人与古蔺山之间的联系——
铜灯盏,铁灯芯,
走湖广,照南京……
这首童谣把月亮打整得粗犷阳刚,彻底颠覆了中国传统诗文中月亮的阴柔形象。编童谣的人,肯定是一年365天都在和大山打交道,把古蔺山的气势都搬到月亮里了。不说“走西口,照华北——”,而说“走湖广,照南京——”,透露出的则是编童谣者对于自己出生地的一种怀念。这样的童谣,肯定只能是那些千里迢迢来古蔺安家落户的湖广人才编得出来。
外来人踏上通往古蔺落户的路,当然不是今天的水泥路和柏油路。300多年前,古蔺还属于荒蛮之地,几乎都是原始林子。那时,古蔺的外出通道一是陆路,一是水路。陆路要翻越箭竹坪或者是黄荆,都是深山老林,就是三伏天走在这样的山林中,也要叫人冷得打抖。水路是从合江上船,经赤水河到太平渡上岸,再沿古蔺河而上,辗转上百里到县城。无论是水路还是山路,大都是在山中穿行。箭竹坪是古蔺山的代表之一,这是古蔺人外出到泸州的必经之处。山高,雾罩大,风又紧,特别是冬天,在箭竹坪山凹上,那风能够把人的耳朵割下来。大山中羊肠一样的山路,仿佛就是一条风雪中颤抖着随时会折断的细线,山道上走着的人,简直就是一条可以省略的虫虫,似乎一不小心就会被风雪吹走,就会被大山吞掉。这样的路不要说人走艰难,就是汽车在上面爬,也会累得七吁八喘,“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前些年还是泥巴石子公路的时候,如果是下雨天,车子还打不得晃晃,要是一个动作整左或者整右了,弄(念lōng)下岩去,基本上就等于是飞机失事,洗白!所以,第一次到古蔺的外地人,在雨雪天翻越箭竹坪时,开车的双脚都要吓得打糠糠颤,有的就向当地人求助,请他们帮着把车过险要处;坐车的不敢看车窗外面,有些女的很夸张,手逮着身边人惊爪爪地叫唤。赤水河岔角滩有一段公路,完全就是从险峻嶙峋的悬崖绝壁中硬“砍”出来的,过往司机至此,心手都会本能地一紧,背脊骨上“嗖嗖——”冒出冷汗,似乎头顶那整座山崖峭壁随时都会“轰隆——”一声垮下来,将人和车轧扁砸碎,脚下就不由自主地要多给点油门,“呼”地冲过去,随之生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幸运感……
这样的山,这样的路,外乡人更多的是看年看月碰巧了,才来“友情客串”一趟。而生在古蔺的人,却必须一辈子来走,祖祖辈辈来走——爷爷走了父亲走,父亲走了儿子走,儿子走了孙子走,子子孙孙没有穷尽……命中摊上了这样的山,古蔺人当然就注定要和山生生死死地搅和在一起,他们就是人离开了大山到外面发展,在精神上依然要同山藕断丝连地黏成一团。比如经常做的梦就是,人在山中,有时甚至还梦到从山岩上滚下来,惊醒后吓出一身冷汗!而据说吓醒泸州人、成都人的梦,更多的是车祸!
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古蔺人靠两条腿进出,手提肩扛各种生活必需品。在山中的青石板路上,他们背盐、背布、背米,用的是一种由那种发出金石声音又有韧性的杂木做成的背架子,俗称“板凳儿”。怀中还要抱一个“拐扒子”,用以杵着走路,同时又能垫着板凳儿在山道上歇气。歇气时,先要用装了粗铁钉的拐扒子脚选准石板路上的低凹处,再把“板凳儿”小心地歇在拐扒子上面,并用背部紧紧地贴着板凳儿,待板凳儿放稳后,才慢慢地松一松背带,向着天地,向着无边无际的群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换上短暂的轻松。这就叫歇气。之后,让气在胸腔和气管中稍微进出得均匀了,牙齿一咬,使劲撑(念chèng)起身来,仰头再向山上路。经春越冬,年深月久,杵的人多了,青石板就被拐扒子杵出一些窝窝,有的一尺见方的石板上会有几个或十几个,深达一两寸。赤水河边的场镇,是另外一种走的风景,比如二郎滩古镇,它顺山建造,从河边到山顶的路,几乎就是从山岩上凿出来的——从河里背盐上山到贵州,再从山上扛木头下河,那一节一节原来都粗粝无比的街石,硬是被这方人的大脚板磨平、磨亮又磨凹,那石凹里,盛满风,盛满雨,盛满无数的寒与暑。这样的青石板路和青石板上被拐扒子杵出的窝窝,磨得如明镜一样的街石,在古蔺四乡八镇的山道上,在赤水河边的码头边上,在通往叙永、贵州、云南的大山中,随处都找得到。伏在那些石头窝窝上,贴在那些磨平、磨亮又磨凹的青石板上,就能够听到脚板行走的声音,行走的人胸腔中“怦怦”跳动的声音,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喉咙里浊重的喘息声音……有人曾经作过这样的比较,做同一件事,如果泸州人用50斤力气就能够搞定,那么,古蔺人就是使出100斤力气也不一定能够摆平。所以,古蔺人天生就要比外面的人多受一些磨难。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老天偏心,几乎把平坝里的山,把泸州像样的山都搬到古蔺来了。
这就生出了古蔺人生命的顽强。这种顽强是一种宿命——远天远地来,九死一生的磨难,古蔺人想不顽强也不行,想没有血性也不行。这种血性又与外乡人一般意义上的血性基因不同,因为它经过了与当地土著民族彝族和苗族穿山越岭,跨沟跃涧,追狼逐豹的生命习性“杂交”,从而又铸成了古蔺人的剽悍勇猛、桀骜不驯、敢作敢为。在外乡人还没有到达这块土地前,土著人的主要生活习性方式之一就是打猎,他们把打猎叫作“撵山”,就是把那些山里的野猪呀,豹子呀,野熊呀,獐子呀,毛狗呀,岩羊呀这些野物撵得满山跑,甚至是山也被他们撵着跑。一个“撵”字,撵出了古蔺人生命中大山一样的野性与粗犷,更是豪放与激情!
三
古蔺的硬扎与血性、豪放与激情最为辉煌的例证,就是1935年初春,红军将士四渡赤水转战古蔺。
可以这样说,从江西大山的襁褓中走出来的红军,到了古蔺的大山中,真就是到了生命中又一个福地。这些山有如井冈山的远亲近邻,让红军一见如故,如归故里,如鱼得水。
说古蔺的大山让红军“如鱼得水”,不是一种文字的比喻,而是一种铁打的事实。一是在古蔺的时间长。中央红军长征历时1年又9天,纵横11个省,在每个省的时间平均不到40天,而在古蔺就活动了54天,在四渡赤水来来往往的70多天里,红军在古蔺的时间几乎就占了四分之三。二是古蔺的山与红军特别投缘。四渡赤水期间,可能是起程日子没选好吧,红军在贵州习水土城镇、仁怀鲁班场两次严重郁闷,死了成百上千的人,但一退到古蔺就OK;要西进泸州,北上宜宾,那两地的风水好像也不合红军,兵荒马乱,折回古蔺,哇噻,大太阳天。
现在,我们来一点诗意的表述吧。当中国的其他名山大川都在心安理得睡瞌睡的时候,只有古蔺山上苍劲的黄葛树展开粗朴的手臂,为红军遮风挡雨;山中的青冈柴在寒风“嚓嚓”的夜晚农家火塘中熊熊燃烧,热乎了红军召开的决定前途和命运的会议;深山中大婶们甘甜的乳汁化为红军伤员的笑脸;不识字的老大娘们把红军牵肠挂肚的遗孤收留在山中茅草房中;山里出产的小豆酸菜汤、腊肉、土酒慷慨热辣,在红军将士肠胃里上蹿下跳;那些原来只有古蔺人才叫得出名字的山,现在从早到晚都在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的脑壳中纠结,在发出的电报上神采奕奕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大山里800青壮汉子,丢下锄头,丢下妻儿老小,跟着红旗跑——在泸州,甚至在川南的宜宾、自贡、内江,包括赤水河流域滇黔一带,古蔺都是参加红军人数最多的一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