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用这样一个标题,是出于对泰山上那些石刻铭文表达风格的模仿。因为我终于也登上被许多中国人视为神山的泰山了。
我不知道西南与西北,或者整个中国西部的人,对于泰山是怎么想的。作为一个四川人,我的直感是,无论从海拔高度,还是从山势险要、风景奇特考量,泰山与四川的许多山相比,都算不上是“一条好汉”。从中天门开始攀登,距离只有三公里多,我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光景,如果不是路途要拍照,要做一些胡思乱想,可能一个小时都不用;而从山脚岱庙开始,也只有七公里,我想我应该在两个半小时内就可以拿下泰山。在我的故乡古蔺,我只是攀越耸立在城外的轿子顶,就用了不下三个小时。
但泰山非常牛,虽然它仅有1545米,可在长江黄河流域中下游的人心中,在千百年来已经上了山的人心中,在许多没有上过的人心中,却是那样高大巍峨:“岱宗”“五岳之长”“五岳独宗”“五岳独尊”“天下第一山”。如此夸张泰山,肯定是一个误会。产生这样的误会,我个人以为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自然条件的束缚。中华文明最先出现在黄河流域中下游,处于这一带的河南、河北、山东等春秋战国时的燕赵齐鲁大地都是平原,而泰山所在的山东泰安,方圆几百公里内竟然找不出一座像样的山。“一花独放”的泰山,当然就会产生庞然大物的效果。而当时包括长江在内的中国其他流域都处于文明的蒙昧状态,因此,对山川河流的命名,为天下万物下定义的话语权,几乎都掌握在黄河流域的人手里,一切由他们说了算,泰山自然就能够坐大。同时,在华夏文明初始条件下,这些有了话语权的人,又无法避免目光的短视——交通的不发达,使他们根本没有办法去长江,去更为广袤的西部。拿终生爱到处跑,曾经周游列国的孔丘为例,这个山东曲阜人周游的空间,基本上也就是我先说到的燕赵齐鲁,当他登上距离老家只有100多公里的泰山时,自然就觉得已经是上了天,要“小天下”了。
成就泰山“神话”的原因,还来自一种准政治因素。传说开天辟地、代生万物的神人盘古王死后,头为东岳泰山,左臂为南岳衡山,右臂为北岳恒山,足为西岳华山。因此,泰山自然就成了五岳之首。只是传说还不够,更重要的砝码是,建立中华第一帝国的秦始皇,首开到泰山祭天封禅。之后,历代皇帝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的正统,都疯了似的到泰山拿腔拿调摆POSS,“烧香拜佛”一番——泰山因此成为帝王们的圣地。再加上历代文人骚客的推波助澜,仅有1545米海拔高度的泰山,就被推到了至尊至贵至高的位置——其实说穿了,如果用“水泊梁山英雄排座次”来比喻,泰山在中国的山中,也就是“虚日鼠”白胜、“没面目”焦挺之类的地煞星,怎么也排不进三十六天罡中,与“豹子头”林冲、“花和尚”鲁智深等人平起平坐,更不要说去抢“及时雨”宋江的第一把交椅了。
泰山神话,还有一个误会。在中国的山中,它沉淀并且展示了中国传统深厚的文化。这一点,特别让那些文人津津乐道。事实也如此,在登泰山的过程中,你没有办法不遇到那些刻写在石头、石壁上的文字。在名山大川舞文弄墨,是中国风景名胜的通病。泰山“病”得尤其重。帝王们的御笔,士大夫和文人墨客的题咏等等石碑、石刻计有2000余处,真是洋洋洒洒,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可在我的感觉中,也就是些无聊的古旧文字。在我爬山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些文字要跳出来咬我几口。我没有办法对那些文字肃然起敬的原因,是它们所传达出来的意义让人讨厌:一是一些大而化之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假话,二是让人看破红尘,与世无争,逍遥遁世的空话。就是这样一些堆砌的文字,居然要让我们“被教育”,“被熏陶”,并将我们活生生的生命淹没。天呀,好端端自然天成的岩石,活色生香的自然风景,竟然成了那些文人士大夫炫耀书法才情的练笔“纸”。
泰山上的那些文字,没有人性关怀,没有人生启迪,不是在同我们的生命对话,不能激荡起我们生命的激情,不能在我们的灵魂中召唤出悲壮与豪迈,不能让我们产生崇高、圣洁、庄严的情怀。这样的文字成就不了中国人胸怀的宽广、气质的挺拔、精神的浩然、思想的博大、目光的高远。
泰山也有庙宇,岱庙、碧霞祠、玉皇顶,与我刚在烟台蓬莱所见的天后宫、蓬莱阁,没有多大差别,与我之前在那些所谓的名山大川看到的庙宇也没多大区别。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泰山要比它们好得多。泰山的庙宇走进去只是光线暗淡,烟雾萦绕,而其他许多名山大川的庙宇,人一走进去,一股陈腐气息就扑过来,更厉害的,简直就是一种棺木气息。要命的是,中国就有无数“善男信女”在这样的棺木死人气息中烧香拜佛,求官求财求平安求多子多福,并由此成为当下中国社会的一道壮观“风景”。向佛之心是对的,我也敬佩那些真正吃素、一生行善的信徒,就像我敬佩西藏那些胼手胝足、磕等身长头朝佛的高贵生命;甚至,我也认同那些曾经有罪,但幡然醒悟,真心忏悔,灵魂皈依佛门的人。但是,我愤怒势利的“善男信女”——他们是把圣洁的佛殿,当作了世俗的生意场:那些双手肮脏、灵魂卑劣、罪孽深重的小人,居然想用几个臭钱行贿菩萨,把自己洗干净,摆平一切,逃避法律和正义的审判;还有那些不想付出汗水、血水,期望不劳而获的人,竟然想用烧一炷香,换取我佛祖赏他大富大贵。他们的“烧香拜佛”不仅糟蹋了自然风景,更是在践踏宗教的神圣和自己的人品。在这样的“烧香拜佛”中,中国人的精神、胸怀、追求,就远离了大海、高原、阳光,远离了崇高、神圣、道义!
话说远了,拉回来。亲身经历泰山,我想说泰山就是一座山,一座山东平原上突出的大山。但也就仅此而已。它不是一个神话,也不应该是中国人心中圣山。所有那些人为给泰山罩上的神话,在我看来就是“皇帝的新衣”。
当我在登山途中因为累得体力不支,不得不停脚歇气时,我就开始胡思乱想。我想到了刻在古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神殿大门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虽然只有五个字,却会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展开对于人这一世间“最奇异的事物”的思考与探索。我还想到欧洲有一个村庄的人,在海边立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的文字是“献给已死和将死于大海的人”。这是一种悲壮,更是生命面对死亡和苦难的庄严挑战。我记起了在青藏高原的心灵经历,亘古的雪山无字,飘荡的经幡也无字,但它们却让我产生庄严、神圣,生出对天地的敬畏。我甚至还回忆起走进基督教堂的感受,面对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震撼我心灵的悲悯与崇高……
在我的遐想中,泰山变小并矮化。说真的,这个依靠帝王的偏好、无聊文人廉价的捧场,缺乏原始生命张力的儒教、道教、佛教建筑堆砌起来的山,在我看来就是“违章建筑”,它实在不能让我们的精神、情感和血肉安居!
泰山其实就是中国文化生态走火入魔的怪胎。中国人在黄河流域的“坐泰山观天”形成的文化心理,凸现出触目惊心的苍白与空洞——因为高原和大海没有成为中国人的主要活动场所,没有进入中国人胼手胝足的人生行程。所以,黄河长江流域的人从个体到种族的精神意识都缺少雪域高原的雄劲旷达,野性彪悍,缺少大海的浩然大气,汪洋恣肆。只能在人为的“登泰山而小天下”中自欺欺人,自高自大。
不过,我之所以用了“泰山极顶”这四个字来做这篇文字的标题,并不是一种完全的反讽,里面也包含了褒义,这主要是泰山还没有彻底堕落。在南天门,泰山曾实实在在让我感受了生命与自然相撞击的畅快体验。南天门的十八盘是泰山登山道路中最险要的一段,有石阶1540余级,此处两山崖壁如削,陡峭的盘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好似天门云梯。我脱了外衣,憋足一口气,“噌噌噌”做最后冲刺,十步一停,五步一顿,三步一歇,终于在一身臭汗和气喘如牛中,居然冲上了南天门,但整个人一阵虚脱,几乎要崩溃。在眼色迷蒙中抬头看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晃动。然而让我要惊奇地飞起来的是,我看到了“天街”这两个红色的字,如同一团火焰,在巨石牌坊上燃烧,四面狂风劲烈吹来,梦幻一样的阳光瀑布一样从巨石牌坊上头倾泻下来,有如江河一样奔流的天光云影仿佛要把那巨石牌坊提上天去,要把整条天街拔上天去,我也感觉自己整个的人,从肉体到灵魂都在升腾,我甚至不能控制它们——它们也要飞跃上天!
在一种恍惚状态中,我往天街直奔,往泰山之顶直奔,在这率真激情的直奔中,从我生命的最底层,从我骨髓中奔腾激荡着一种渴望:我急迫地想同那些用爱,用心,用辛劳在我的生命中镌刻下肉体、精神、灵魂“胎记”的亲人倾诉,用不加修饰,就像是从水里提出来,就像是从身上割下来的淳朴真挚的话语,向他们表达。在泰山的顶峰,面对苍茫大地,朗朗乾坤,丽日高天,我喊出了“我爱你,我的亲人——”
我敢肯定,我发自内心的喊话,对于我需要用一生来感恩来关注的亲人们来说,绝对要比那2000多处莫名其妙的石刻铭文受用。
是为登泰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