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丽可爱!我们以青草为床榻,以香柏树为房屋的栋梁。我喜欢坐在他的树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
——《圣经·雅歌》
让道路永远畅通无阻,让天空永远湛蓝,让水永远清澈……让长生天下的一切生物各享其安……
——成吉思汗《大札撒》
我们正在全球范围内把我们变成这个星球上的单一品种。
——狄特富尔《人与自然》
我们这个民族的童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在我看来,古诗《敕勒川》是用最为青草味与最为牛羊味的语言说出了草原,唱出了大漠,歌出了一个注定要跨越千年时空流传至今的神话,同时也注定还将继续跨越千年时空的神话。她和唐代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应该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摇篮曲与童谣。可以说现代中国人有90%是从《敕勒川》开始与草原结缘的——那是一个童年时就种在心中挥之不去的梦。
《敕勒川》是草原和蒙古族的童话,也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童话。念叨这首古歌的时候,不需要发挥什么想象,你就会看到一幅美丽的图画:天空蓝得要流下来,阳光像孩童的眼睛一样明亮,白云像天堂中圣洁的荷花,牧民吆喝着牛羊。阴山上九十九道泉水撒欢地流淌,茂密的草一浪一浪覆盖敕勒川,鸟叫,狼和狐狸乱跑。溪河上雾气袅袅如乳汁波荡,一种清新的奶腥味,仿佛从水中刚提出的丝绸漂流在草原,天空和辽阔的大地在这奶腥味中摇荡飞翔。哦,夕阳西下了,草原上空云卷云舒,绯红的晚霞辉映群群驼峰与像星斗一样散落在暮色苍茫中的蒙古包,驼铃声声应和牧民嘹亮高亢的歌声——天上、人间、草地、牧民、牛羊、毡包,浑然一幅苍朴辽远、生机勃勃的画卷……
我们的精神就是在这样的意境中成长,血液也因为这样的草原而流淌着诗情画意。在无数次心灵的畅想中,敕勒川包括呼伦贝尔、锡林郭勒、乌兰察布和鄂尔多斯大草原,成就了我们精神的呼吸、心灵的倾诉。我们甚至以此抵御尘世的喧嚣,感受来自天堂的清风与阳光……
哦,“美丽的草原我的家!”草原是草原民族的生活舞台。就是草原,就是阴山怀抱中的敕勒川,今天的河套——土默川草原,养育了众多的草原民族: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最后是蒙古人。他们从这里起程,在中国的历史上写下了壮美的史诗。他们的血性溶入黄河流域、长江流域、中原大地,千古一帝李世民的血液中流淌着鲜卑人的基因。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从这里起程,北上呼伦贝尔,西出阴山,南渡黄河,纵横中原,挥戈亚欧,成就了旷古伟业。
阴山千里沃野,千年烽火,金戈铁马,羌笛声声,胡笳绝唱。河套——土默川平原,古书所说的“大漠”“塞外”“边塞”,回荡着汉乐府、南北朝民歌的旋律,喧响着唐代边塞诗的节奏,李白、杜甫、王昌龄、范仲淹、陆游、苏轼在平仄平仄平平仄的古诗音韵中吟哦……他们连同古歌中的塞外草原共同形成我们这个民族精神文化心理结构中一个诗意的组成部分,一个区别于俄罗斯、日本等世界各民族的特殊精神基因……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腾格尔的歌《天堂》是《敕勒川》的现代版本,也是我们心中的梦和神话。我们要感恩草原,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蒙古人,也要感恩草原,腾格尔的《天堂》就是对草原的感恩之歌。其实,整个人类都要感恩草原,400多万年前,人类的祖先就是从非洲大草原上迈出了他们跨越动物界的诗意步伐。
光秃的阴山在哭泣
我到内蒙古是圆梦,圆我的草原梦,圆我的童年梦。
我们的行程线路是从四川坐火车翻越秦岭,经陕西宝鸡、甘肃兰州,过宁夏银川入内蒙古。从包头到呼和浩特,河套——土默川平原连绵数百公里。《汉书·匈奴传》中说这一带“草木茂盛,多禽兽”。呼和浩特在蒙古语中是“青色的城”,包头在蒙古语中是“有鹿的地方”。翦伯赞在《内蒙古访古》中描述:“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
可是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阴山,从头到尾没有草没有木更没有水,就是看不到头的山包。烈日下,光秃的阴山裸露出干涸的山梁和沟壑,山下是杂七杂八的田土,挤挤杂杂地种了玉米、向日葵。间或冒出一些煞风景的破败低矮的房屋、莫名其妙地伸出来的电线杆以及用石灰和不知什么颜料写的标语和广告。在包头,甚至有几部推土机明火执仗、飞扬跋扈地冲向可怜兮兮的芦苇沼泽地……这样的情景已经不再是内蒙古的草原,而是我们途经的四川、陕西、山西、甘肃和宁夏都可以看到的让人乏味的情景。哦,河套——土默川平原,已经没有了辽阔、悠远和苍凉;没有了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没有了天苍苍,也没有了野茫茫。从包头到呼和浩特,古人所描绘的沃野千里、广袤草原,已经被无情地同化了,“汉化”了。这种“化”的结果就是消灭了一首诗——一个伟大民族的一首诗。他们的子孙后代再也寻觅不到的这样一个梦,这样一个区别于世界其他民族的草原绿洲梦……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河套地区的农耕文明是从元代开始的,彻底地农业化,完成于20世纪。本世纪,它则进入了工业文明。然而,将草原文明强行拉入农业文明或者工业文明,并不一定就是历史的进步。比如,20世纪60年代以前,乌兰察布草原还是水草丰美的“草原文明”,但在“以粮为纲”的误导下,人们发疯地垦草种粮,肥美的草原消失了。守卫华北的最后一条生态屏障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漫漫黄沙从这里滚滚南下,倾泻在华北平原。拥有274万人口的乌兰察布盟也成了我国最贫困的地区之一,近百万人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蒙古包是蒙古人祖祖辈辈住惯了的移动房屋,是牧民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家。蒙古国首都乌兰巴托曾被称为“毡包之城”,在这座高楼林立的现代化城市,居然能看到蒙古包遗世独立与卓尔不凡的风采。而阴山怀抱中的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三座有名的城市,在我的想象中,应该是具有草原风味的童话世界:蓝天白云下,如婴儿的皮肤般明亮的湖泊环绕她们,如雪莲花一样的蒙古包盛开在她们身边,羊、马、牛、驼,一群群,一片片,穿行在她们中间,或疾驰,或漫游,像彩霞在天际飘动,像仙女撒下的珍珠、玛瑙……可惜我看到的是,她们脱下了自己的“民族服装”,努力地效法内地城市的打扮,竭力要克隆和复制成内地城市,甚至忧心忡忡地担心落在后面。然而,这个世界并不在乎多一个两个这样千篇一律的城市。在蓝天和大地之间,人类更需要的是像乌兰巴托这样有特殊地域风情的城市。
我突然想到了英国人说过的一句话,宁愿失去两个海外殖民地,也不能失去一个莎士比亚。我也想到瑞士人,他们的卢塞恩是瑞士的第三大城市,这个城市的人为了保护卢塞恩湖不被污染,为了让湖中的野鸭有一个宁静的家园,硬叫没有尽到保护责任的市长下课;因为一只野鸭离开湖面飞到市中心广场栖居,全体市民就投票公决,反对加入欧洲各国互相开放旅游门户的《申根协定》。他们宁愿不与欧洲邻国发展旅游,也不愿意让卢塞恩湖因为对邻国游人开放而被污染,让野鸭无家可归。我还想到同样是以“马背上”知名与内蒙古相邻的蒙古国,先后在草原上建立了49个自然保护区,总面积达1800多万公顷;野骆驼的数量增加到600多峰;被列入世界红皮书的野驴在蒙古国的草原上大量繁殖,上千头野驴经常成群出没,仅哈坦布拉格县境内就有3万多头野驴;全世界共有黄羊100多万只,生存在蒙古国的就达80多万只……
阴山是草原的根。对于河套——土默川草原来说,阴山不是背景不是道具,她就是生命的本原,草原上所有的一切都被她揽入双臂,敕勒川就是她宽广温柔的胸脯。史书上说,“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没有了树木、青草、流水的阴山的呵护,我想,今天这一块原野也会哭,心哭。我们已经失去了“阴山”:这片草原以及关于这片草原的古诗《敕勒川》,应该相当于我们这个民族的一个“莎士比亚”。
需要发挥想象进行“艺术加工”的草原
在河套——土默川平原的失望,更让我特别想在旅行社为我们安排的草原行程中得到补偿。我们去的草原,是希拉穆仁草原,网上用诗一般的语言介绍她:“希拉穆仁草原是蜚声中外的旅游胜地,草原的夏秋,香花遍野,芳草依依,迷人的美景使人心旷神怡。羊、马、牛、驼,一群群,一片片,或疾驰,或漫游,像彩霞在天际飘动,也像仙女撒下的珍珠、玛瑙,落在银链般的希拉穆仁河两岸……”
显然,这是内蒙古拿出来供天下人旅游观光的一处特别的胜景。
经过唐代诗人描绘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的武川县,我们就进入了希拉穆仁草原,史书上所说的塞外。
塞外的春天在梁若容的笔下,特别让人神往,“最有情趣的是在艳阳芳草地里看牧场。时间最好在太阳西下的当儿,成百成千的牛羊驼马,都吃得饱欣欣的,各有各的美丽。”袁尘影在《塞外杂写》中描述:“望不尽的蒙古大草原上,偶尔会看到大批的黄羊在原野上吃草……蒙古包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包的附近有大批的牛马在吃草。”
可惜(在内蒙古期间,我别无选择地多次遭遇“可惜”这个词)当我们从武川到希拉穆仁草原,既没有看到网上介绍的美景,也没有看到20世纪梁若容、袁尘影等人笔下的希拉穆仁草原。真实的希拉穆仁,保留的只是草原的轮廓,举目望去,到处是裸露的沙地和一大片一大片在阳光下几乎是光秃的滩地,远看是似有似无的绿,近看是“瘌痢头”,狗啃过一样;草没有脚脖子高,看不到清清的水,寻不见牛羊成群;几个作为旅游景点的蒙古包,不伦不类地立在荒凉的草沙地上。在这已经不是草原的草地上,居然还横七竖八地开出了黄土一样的公路,仿佛是在草坡或者草地的胸膛上撕开了一条一条血口,马跑过是烟尘,汽车跑过也是烟尘,风起时,黄沙漫舞。
我们的导游是一个20多岁的姑娘,她因为拥有维吾尔民族的血统而显得端庄高雅,也许又因为草原月光的濡沫而灵俏多姿。然而,面对这样的希拉穆仁,她的解说就显得力不从心、捉襟见肘,左右不能逢源。真有些为她可惜,这样的草原是有些难为这位伶牙俐齿的小女子了。因为在这里,你必须发挥你的想象,以完形心理学的美学原理,努力去完善,你才能把它“艺术加工”成草原。比如,你必须把七青八黄、七零八落、东一团西一块的沙地和草滩想象成芳草连天,无边无际;把干涸的河道想象成流水在欢唱;把指头长的草,想象成比你的腰还高;把空旷的荒野想象成牛羊成群……这些都需要无中生有,需要点沙成草、成木、成水的想象力。梁若容们在20世纪写的是真实,而网上的介绍纯粹是所谓的“艺术加工”和典型的商业炒作!事情还不止于此,令人发指的是,草原还在遭受人为蹂躏。
有一位记者在网上发的帖子《谁来保护我们的大草原?》中描述了这样的惨状:“离开石宝钢铁集团,记者乘车沿着一条土路驶进了草原,一个黄土堆积的山丘挡住了去路,这里正在采矿,十几米深的大坑里,几十辆运载车正在往坑外拉运黄土。绿色的山丘被移平,变成了几十米深的大坑,低处的草场堆起黄土,形成了一个个几十米高的黄土山……一位在此居住了30多年的牧民告诉记者,为了保护草原生态平衡,防止草原沙漠化,现在这里禁止在草场上放牧,可是这些采矿者为了个人的利益,却把万亩绿色的草场变成了黄土山。”
有水的草原才是真正的塔拉
水是草原的灵魂,是草原上一切生命的原始基因。在希拉穆仁草原旅游度假村,从厕所到洗漱间,都有红色的字标明“节约用水”,这在我曾走过的地方是从没有过的一道“风景”。同样的情景也在呼和浩特、包头和鄂尔多斯途中的加油站、饭店以及这三个城市中不断再版和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