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喜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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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幸福的自行车(5)

我把头贴在了嫂子的背上。嫂子出汗了,一股温润的汗香让我沉醉。我的眼泪打湿了嫂子的衣裳,我感觉那天的我是最幸福的。田野在朦胧的夜色中后退,嫂子载着我在地球上一个叫缸碗沟的村庄幸福地生活着。

8.

二哥提前释放回来了。

那天我们家里吃饺子,嫂子还清了外债,全家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我和娘包,嫂子熟练地擀饺子皮,记军在外屋烧水。我二哥扛个简易的破包进屋了,我娘说,大桩子回来了,快点接你大哥。

我看清楚了,那是我二哥,一脸的胡子,一脸的疲惫,像是在黑夜里跋涉了一百天的样子。二哥把包往炕上一丢,说了句,我回来了,整点吃的。

我二哥这次回来,彻底改造好了。原来那种强悍和霸气一点都找不到影子了,而我在这两年多的锻炼中,我的柔弱性格也变了。原来怯懦的我,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嫂子说,你们哥俩的性格可是来了个大调个。那天我二哥没有先洗脸洗手,几乎吃光了盖帘上所有的饺子。我和我嫂子都瞪大了眼睛,看我二哥狼吞虎咽的吃相。我二哥从此就开始做了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与事无争,不与任何人计较。我想,我二哥在里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吧,他是被管“畏”了。

我二哥二十六岁,就在我的心中过早的衰老了。想想我二哥这人真是可怜,不就是蹲了两年多大狱,怎么就一蹶不振了呢?命运对我们家实在是不公平,怎么就把大哥的生命带走了,怎么就把二哥的锐气磨没了呢?人要是失去了他本来的锐气,不就是衰老的象征吗?我们村的村长守庆,那个被我大哥和二哥都痛打过的家伙,听说我二哥回来了,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呢。要知道,村长怕过谁啊?我二哥第二天就去了村长家,守庆吓得浑身筛糠,说话都强打精神,他以为我二哥是来报复他举报二哥卖自行车的事。可我二哥真是窝囊透顶了,他竟然求守庆给他找点活干!他竟然去求了守庆!吓得守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以前的老虎怎么突然就驯服了,守庆怕有诈,试了几次,知道我二哥是真的窝囊了。守庆就扬兴了,守庆就翘尾巴了,守庆就敢冲我二哥发号施令了。

我二哥开始去生产队出工,老实得一脚踹不出个响屁来。有一次,守庆还仗着胆子给了我二哥一个嘴巴。我二哥都没有敢还手打守庆一下。我在学校上学,是听我们邻居许长生说起这件事的,问二哥,二哥还不说。实在问急了,就说,村长是在跟我闹着玩的。我气不过,拎着镰刀找守庆算帐。守庆爬上房顶,才算躲开了一场灾难。我拉着我二哥站在守庆家的院子里。我冲房顶上的守庆说,守庆,你给我二哥陪礼道歉!你要敢再欺负我二哥,看我不削了你的脑袋!守庆吓堆了,连说告饶的话。我得胜往家走,身后找不着我二哥了。回去一看,我二哥正给守庆那个王八蛋下跪求情呢。二哥啊二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守庆从此就压在二哥的脖子上,要二哥干什么,二哥就干什么。守庆恨我,又不敢惹我,就使劲折磨二哥。我没有了办法,索性不再管这个不争气的二哥。

大我三岁的二哥先后相了几门亲事,都黄了。黄的原因很简单,都嫌我二哥蹲过大狱。我二哥一直到了三十多岁也没有说上媳妇,嫂子跟着很着急。我二哥后来破罐子破摔,干脆不再去相亲了。我忍不住问了我二哥的打算,我二哥吭哧了半天,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三桩子,你跟嫂子说说?那是半夜,我二哥眼睛里冒着蓝光,活像一只妖精。他钻出他自己的破行李卷跟我说的这番话。我说,说啥,你自己的事你都不上心。我二哥说,咋不上心,我身上有污点,人家不得意我啊。我纳闷,那你让我找嫂子说啥?我二哥卷了一只旱烟,掐掉烟脑袋,冒出一句,你看,我跟嫂子就乎了咋样?我恨不得照准了我二哥的脸来上重重的一拳,真是恬不知耻!我不说话,我二哥在被子里鼓捣一大气,摸出五块钱来,塞给我说,哥给你五块钱,你去跟嫂子说说。操,我粗鲁地骂,李二桩,你当我还是孩子,拿钱就能买通我?好啊,这么多年了,你的心思还没断啊!我二哥一看,事说炸了,翻过身去说,不行拉倒,别大喊大叫的,睡觉。我气不过,骂了我二哥半宿。我二哥睡得很香甜,早上睁开眼睛见我还在骂,问,咋?还没睡啊?我那话你就当狗放屁了。

嫂子改嫁的事终于摆到了议程之上了,柏木山沟有家人家不错,嫂子的娘家妈都给相看了。那家的家境很好也愿意让嫂子带着孩子进门。家里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只有娘还挺快乐,逢人就讲大哥明天就要回来了。

嫂子趁我礼拜天,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一起了。嫂子突然说,我跟大伙商量个事,我跟二桩子就乎了得了。我可耻的二哥“哧溜”一声就出溜到炕沿下面去了。我二哥在脚底下挣扎着说,这事我没有意见。我知道,嫂子舍不得这个家,放心不下娘,怕记军到那头受气,怕没有人供我读书。嫂子,你就是再善良,也用不着拿自己的幸福做抵押啊,我那个三脚踹不出响屁来的二哥,会让你失望的。嫂子不这么想,嫂子说,三桩子,嫂子知道你的心,你二哥倒卖自行车,是为了我和孩子啊。再说,嫂子在饭店干活,乡亲们不理解呢。

嫂子跟我二哥结婚了,仍然是我的嫂子,只是由大嫂子变成了二嫂子。我二哥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机会。娘的病犯了,不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沉沉地睡在我的身边。那屋已经没有了动静,只有两根红色的蜡烛从门缝里投射出微弱的光来。还有我二哥的呼噜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我睡不着,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处,我想嫂子会不会也睡不着呢?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流了泪水?怎么会是这样啊,我的嫂子。

半夜,我出去解手,看见嫂子站在我们家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我没有惊动她,返回了屋。我把自己捂在被子里面,体验了我二哥在我大哥新婚那天晚上的滋味。嫂子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我的初恋就这样破灭了,破灭得那样悲壮,破灭得那样完美。以后,除了对嫂子的尊重,我不会再有对她的爱恋了。

我二哥的生活里从此充满了阳光,他整个人过得很有精神。只是到外边,经常受欺负。我已经无暇顾及二哥的事了,我落榜了。打着行李卷一个人回来了。嫂子和二哥都支持我再复习一年,可我知道,家里到哪去凑足学费啊。我的嫂子肚子里怀了二哥的孩子,冬天的时候要生产,家里再多了一口人的话,本来就勉强度日的生活该怎么办啊?

那年冬天,我和二哥一起到生产队出工。村里要修水库,晚上要搞大会战,全村能劳动的人都得参加。村长守庆那时候可以总揽一切大权了,他经常趁我不在二哥身边侮辱二哥,我二哥一概逆来顺受的忍让着。有一次,我二哥要请假回家,守庆就当众取笑我二哥,嘿,哥俩弄一个,真是好兄弟啊。怪不得当初我想弄弄,你拼命地跟我干,原来是想自己留着啊。我二哥在乡亲们的哄笑里不言语。只等着守庆开口放行。守庆一字一顿地问,我问你李二桩,你回去是想弄山妹了吧?我正好听见守庆叫嫂子的名字,山妹这个名字已经被我们忘记很多年了,在最近这几年中,我们只知道嫂子,不记得山妹了。守庆这么说,是在我的耳朵边上炸响了一个炸雷。我停住脚步,往下听。守庆说,李二桩,只要你说,你回家是去弄山妹了,我就放你回去。

我二哥涨红了整张脸,刚要鼓足勇气说的时候,他看见了愤怒的我。我说,二哥,你怎么这么没有出息?守庆要溜,我拎起铁锹就追了过去。我二哥拼死抱住了我。我骂,守庆,你过来,看我不劈死你个杂种。守庆这个杂种懂得策略了,他不跟我硬拼,却故意给我出难题。分活的时候,要我下到坑底去挖泥。我坚决不去,守庆就给镇上打电话,说我破坏社会主义建设,要警察来抓我。我的二哥吓坏了,到守庆那求情,还背着我讲嫂子和他在被窝里的事。守庆很得意,就让我二哥代替我去挖泥。我二哥下到坑里面,几个小时后就出事了。我二哥被石头砸在坑下面,浑身是血,人事不醒。

我丧失了理智,到底把守庆拍了一铁锹。守庆的肋条喀嚓喀嚓断裂了三根,我被镇上的派出所抓走了。好在派出所的所长是我大哥一个部队的战友,经过调解我被释放出来。我二哥从那天起,却永远昏迷不醒了。我嫂子为我二哥又生了孩子,是一个男孩。我二哥一直是这个样子,就那么躺着,真的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纠葛了。娘看着满头是血的二哥被抬了回来,不知道是咋了,好像受了刺激,病突然好了起来。不过,她一直认为她只有两个儿子,昏迷不醒的是大哥,我成了她的二儿子,那个三桩子从娘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

嫂子在我二哥往医院拉的途中几次昏倒,她真是苦命的人,靠谁都靠不住。本来是想跟老实的二哥平静地过一辈子,不想去经受风雨的嫂子,却再次体验了悲痛和残酷。二哥成了一个废人,不死不活地面对嫂子,折磨嫂子。

9.

我是在一天早上起来看到嫂子又去收拾那辆快要散了架子的自行车的。

嫂子收拾得很认真,我悄悄地走过去,对嫂子说,嫂子你别怕,家里还有我。嫂子抬头看见我,笑了。我看出嫂子的笑是凄楚的笑。嫂子说,三桩子,我想去镇上开饭馆,你给我帮忙行吗?可我能帮你干什么呢?嫂子见我犹豫,笑了,说她在镇里饭店打工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做饭做菜。还有,嫂子想开家粗粮馆。嫂子看好了,镇上南来北往的客人很多,都是外地客,他们稀罕咱农家的饭菜呢。

嫂子变了。变得有魄力了。她去信用社贷款,一个专门经营农家饭菜的小饭馆开业了。原来不大爱说话的嫂子,渐渐泼辣大方了。小饭馆开业不久,嫂子就开始赢利了。嫂子有了固定的客源,他们都说嫂子的饭菜做得好吃呢,都说嫂子会来事呢。我一直帮助嫂子料理饭馆的事情,买菜,粗重活计都是我来干。嫂子后来把孩子接到镇上的学校上学了,把娘和二哥也接到镇上的饭店。嫂子在饭店后面盖了间小房,全家人相依为命生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