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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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无题(一)

危险之地莫过于眠床,残忍之敌莫过于时光。时光之来去以渐,其见袭也以无形,而吾人只藉眠床以为之卫,其不敌也盖宜。夫以养生之主,而曰可以尽年,固知年之既尽,虽善于养生者亦无如之何,徒以有涯之生,无涯之知,供后人作八股文章已耳,而此二语者,殊类妇稚呫啼,宁待庄生而后发耶。即如庖丁之刀,十九年矣,而过此以往,盖未之或知是以以广厦千间之庇荫,夜眠一榻之安耽,而人生毕竟在孤路中耳。诗有之“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一华屋,至暂也,山丘,至修也。哲者逆旅,而岛人以为家,若夫莽苍之地,方日日经过之而视茫茫也,悲夫!然此仍不免干作分别想也,不分别想又如何!认引吾家之旧文日:“人有喜庆事,以梨园侑觞,往往以“笏圆”终之,盖演郭汾阳生日上寿事也。内子姚夫人谓余曰,袍笏满场,可谓盛矣,过此以往如何?余曰,子必有说,试言之。夫人曰,清为诵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轻马伏波,今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此趟嘏经汾阳旧宅诗也。“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此张籍法雄寺东楼诗也。欲知“笏圆”以后之事,请诵此二诗。余为黯然。(《春在堂随笔》卷七)引诗至衙斋改寺楼而止,感事则曰黯然而已,是悲凉之语出以含蓄,先人立言之体固宜尔也。若再说下去,则见了旧屋,宁不直作丘山想欤,而生生之事亦儿乎息矣。客曰:“君意太痴,故其言悲。虽然,此非见道者之言也。”应之曰:“子安知见道者之不痴不悲乎?又安知仆之无见干道乎?虽然,子言是也,吾固无见于道也。非无所见,道不可见故也。屈子《远游》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受者受之于天,传者传之于人。请广其词曰,‘道可闻兮不可见’,只可耳闻而不可目睹也。尝谓道无体,得道不如见道,见道不如闻道。得者有所得,见者有所见也,闻则传闻而已”客曰:“不然,此遁同也:以例推之,岂不当曰闻者有所闻也,道其真可闻乎!”应之曰:“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词也,岂不当如秋风之过耳乎:此言语性质之有穷,琦;可从为遁同而追之也。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虽孔子之言不过如此,然孔子固不言见道也:‘夕死可矣’云尔者,斯侥幸之词也,苟传闻非实,则一死岂不仍冤。宽放一步,正是逼进一步,近远虚实之间,志乎道者辨之。”

此文写讫,读《知北游》。意颇近。而《大宗师》篇之论道曰:“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恰与鄙说相反:作文之时尚未阅《庄子》,故术有成见;兹既有成见,自不必改。吾固非庄生之徒是又恐吾师不许这样改。譬如要改,则可改者多又,下可改者亦多。《易传》曰:“易之兴也,步句于中燕丁,阵易者其有忧患乎。”言其有忧也。记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也”。言其尤忧也。未知孰是。吾于庄生之言云尔也。

(载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日上海《文学杂志》月刊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