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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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古槐梦遇(2)

偶像排衙强半狰狞,皆金涂为饰。岳氏一门中唯二人玄服简素,即岳王夫妇也。坐像,在龛外,虽青衣待罪而神采朗然。又一偶像不知何神,高尺许,衣棕制,白面方颐,在第几重殿檐前,偕妻观之:醒而问予曰,“何不多记下一些?”曰,“反正记不住,记它作啥。”遂醒。

四八

觉得有写出一大部绝丽的文章的把握,至少有如《红楼梦》,但是没有写。

四九

山路逶迤,坡陀起伏,悉砌以酱紫色磁砖,花缘黄碧。胶皮航之,滋味滑甚。

五○

把一切人皆改称为子,如郑先生某为郑子某。今人无论矣,古人犹追而改之,如周武王,王也,似乎可以不必改罢,然而据说明书上说,也必须要改的,“周武子。”谁让他追王太王王季文王呢,这是活该。惟在引号中者不动,甚矣引力之大也号。

五一

“如打听,决为了相思成病”,“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夫以天孙之亲之尊,宁甘作太常妻哉,此大谬也,谨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推步天历,其疾较有如此者。一岁能几何?屈指星期,六秒余便须春风一度矣,则夫妇好合之勤之笃宜无如牛女者,顾以朝暮夸之,不怕仙人齿冷乎?“恐是仙家好别离”,亦谬。(某君驳曰,牛女之感觉,亦当以天历论。)

五二

将一个高个儿穿洋服的胖子塞进某医生之门,而门甚窄,两只脚先进去了,身子怎么样也不成,更用力塞之,旋转之,肉擦门框有声,胖子大呼痛,乃止。立门外,直躬且与屋遇,不得不伛楼而俯语医生,其声若张飞。那时“敝人”正如洛阳女儿对门居,闻尚须下顾,以涉及女人必须附耳而密谈。附耳作雷鸣,实在有点受不了,不如醒勒罢。

五三、连珠体

我闻有梦,不敢以告人,故三年之功毁于一旦。

五四

“名”让阎王说溜了嘴,那太不妥当,此守成帝王之名,必选怪僻之字也。若曰,异日避讳不也方便么,此大不然。千秋万岁,奈何预作朝露想?世间又岂有改老爷的名字以方便彼该办阶级之理乎“来将通名”,亦属阴险,虽未必准有妖法。

五五

行山中,拐角每见一石,必贴一封条,不胜其烦,况且路远。阿弥陀佛;不知谁说的,“不用贴勒罢!”我行轻速。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盖深喜之也。

五六

长巷逶迤,见家家户户玉雪成堆,唯以一墙之隔,只见花头耳。心悦今年春好,行吟得二句,醒渐忘却,补为一章:岁岁桃溪雪,家家梨雨寒,粉墙擎玉盖,步步仰头看。

五七

“学而优则仕”,以用为用也;“无之以为用”,无用之用也。以用为用,固不若以无用为用矣。——虽然,尘世间又岂可没有和尚耶?少林寺遂以拳勇名天下。

五八

神剑在儿手,且不知其为剑,乌者斗其为神哉,此妈妈削梨之刀耳。一日,大晦冥,万云腾涌,龙斗于天,黑者雨而白者为风,儿不知也。一剑飞空则双龙皆斩,巨首雹陨,支体蔽江,赤及海。龙王媚儿复神儿,’以爱女妻之,住水晶宫。

五九、发自由颂

白发盈头,抚之雪落,张之至。(原本如此,或上补一字,妄作也。)同时又接奉一半官式之调查,条分缕举,细大不捎,如你对于白发作何感想?秃顶又如何?此内及于寸心也。你一家人个个都是白头翁吗?此远及于遗传也。曾染发乎?此阴险之暗示也。你有保存弃发的习惯吗?剪下来的辫子哪里去了?麻烦极矣,则礼部之文件也。表格如山,填之不已,亦填不出,转瞬间,发早落到四分之三了,这方只是慌张之至,妻急以布缠吾头,庶儿不为牛山而免于难。俄而觉,抚光头而笑,喜今三民盛世,于头颅犹宽耳,岂不堪愧杀满洲耶?作《发自由颂》。

六○

狂欢季节之前夕,在母室中繙检导游之书,妙哉,奇奇怪怪,何所不有,既非山水丝竹,亦非饮食男女,总该不是狂嫖滥赌罢,殆灵魂之冒险也。书不止一本,其种类弥繁,拣选评量,几费斟酌。书本搁下了一会,忽闻母言,“明朝随便逛逛罢”,言外大有纵只看赤膊汉耍一套五虎棍也不算不够之意,则大窘呼书,不得,记也记不得,说更说不得,敲头霎眼也没得。明天真要去逛庙,逛市场吗?好不急杀人也!此副司令之所以登台而着急也。

六一

假如有一班学生,全体一致反对那教员,那教员还想用戒方去打其中任何一个学生的手心,你道准是不成罢,但我猜是准成。有戒方是一,每次只打一个是二。

六二

一人讲演作外国语,一人繙之。先发空论一段,播讫。继而抱歉一番,其词甚疾,颇不了了。大意谓车子出了毛病致延时刻,对不起,又约略繙讫。实则被车子所误之时刻尚不及被空话歉词所耗之半。彼拭汗,已颓然就藤椅而坐矣。俄而瞿然起,四顾张皇,摸索皮包以至裤袋。“题目?问题?”“什么?我不知道。”“你不要赖,你是看过的,你还查字典呢。”“但是我不记得了。”“怎么我也记不得?”“你自己做的也会忘么?笑话!笑话!”“天啊!我的讲义不见了啊!”“抄的罢?”“胡说!你偷我的讲义。”拳打脚踢。观者以为讲演完毕,还有国术表演哩,又看了半天,方一轰而散。

六三、论语体

樊迟问男,子曰,后之。问女,子曰,先之。樊迟未达,子曰,举心错诸物,能使物成心:樊迟出。——古槐居士曰,男少、在世界上,但世界上有了女子,故男先而女后也。

六四

人前翁妪凭肩意,为道生分不自然。才出中庭无百步,空堂有客阻西园。聚散非两地,思量各一天,幻为镜里花,散为云与烟,空有鸾笺,细读无缘,凭仗桃根,说与凄凉此年。

六五

人有了够多的磁性,不知对于铁有啥感觉?他会整天穿着铁青色的衣服么?

六六

人梦的意念及其联合均不完全。如把一杯茶置肚腹上,不冷亦不热。用手一拂肚皮,而杯故自若,并似无杯然,其记忆力固亦薄弱也。以形体喻之,现实是立体,而梦是平面。故人谓梦境复杂,而我日否。惟其简单也,故无冲突相;无冲突则并存;一切并存,则非复而似甚复。

六七

某君某女会谈于西餐室中,某君日,“人生乐事,殆莫如学会洋派,回国的途中也。”某女士以吴侬软语答曰,“真真一点点也勿差。”予在旁立即为绘一图表之。

……↓一↑

二人者,乃亲额示爱,伸出手想要拉,又缩了回去,相对一鞠躬而别。余亦出,与吹笛者陈公迎面相值,诧曰,“君亦来此欤?”陈夷然,“我吃过两碗饭了。”

六八

未记梦时,梦都是丢却的,记梦以后有些是剪断的,以此为例。―书一册,似《礼记》,背置桌上,一张一张倒翻上去。一篇之末节有一句是白话,异之,彼《礼记》也,奈何有白话?这一句白话原文,当时最为明清,以被后梦所掩,致醒来不可忆。本节大意则曰女子做爱以后,其心境上须有铃幡护耳。(此系醒后补写,不涉原文。)再翻过一页是讲黑珠的,言其贵重逾金刚石。其可宝之道有五焉:光辉旁达,一也,不守即失之,二也(原文述此点极冗长),……海门已塞,珠不复出,四也,珠固正黑,而黑珠之表面多半有五彩之条纹,是谓“臻五”,五也。汝苟以之赠我,则使汝为皇帝,我为妃子,亦无不可。读至此,心怪记人何失态乃尔,省为梦,而双眸欲活,急再翻过一页,见其篇题为求斯斯第二十九。

六九

一部书在预约中,价八元,我去定了一部;后来书出版了,售价却是七元,我又去买了一部。人问,“何故?”答曰,“好比它原来定价十五元不折不扣。”

七○

梦中记梦不得,即作Sketch,告母曰此良法也,然而不尽然,以将并此Sketch而失之也。

七一

灵魂的冒险是做诗,加身体的冒险那是做爱,妙手偶得之。

七二

人在错觉中展开伊自己。有如知己之欣,人琴之戚,自是人世的华矍,然而尚不免把自身当作待人哄骗的乖囡,而把其他错觉地看作可歪曲理会的,伊自己的一部分。如此说,“忍过”是良难,而难“忍过”的无逾寂寞。不知而不J温,圣人犹为之三欢。最后的一颗牙似乎也要活动了,真所谓“赏偏了十二亭台是惘然”也。

七三

语知堂翁,颇觉近人了解圣欢之浅。若不出一金圣欢,恐鄙人至今尚不知尘世间有《水浒》,因此颇想买一部坊本《五才子》藏之为念。又曰,“中郎虽佳,讵过孔子”,这八个字是要写的。

七四

世尊徐行,(应该是阿弥,却像释迦。)观世音前导,观音颜如好女,世尊朴如乡人。抵一地,则中坐,亦无人天护从,一观音,一金刚,左右侍耳。说法偶及总持,世尊辄耳语观世音,观世音又耳语上座,以次传递,呢呢如儿女子,始悟西来大法原非文字的,而平昔不解经典亦得此而解。皆离座,下一山,壁立,青绿满绣之,余能以踵擦崖壁直下:仍不免恃如来之威神力也。既达半山,瞥然不见,真异人也。―亦不尽然,我亲眼看见他在危岩断处一踅而去,恐怕亦只是山中路熟耳。其时果然已追不着,也不曾想去追,以颇觉其平凡,无甚与味也。独抵灵隐后门,叫开前门,雇车返寓。尚有他曲折,不复省忆。

七五

住北京近二十年,听人家在说北平好,自愧勿知,无已,曰路耳。路长得好,不平得也好(臭油路多没意思),例如自舍中去西直门辄一小时,半是人力车拖得慢之功,一半是路实在远得可以。在这么长而不平的路上老是走,使人无奈得只好忍耐。胡同半芜,马路尽悲,其长与不平又相若。以外没有什么了,除非天清。方春多尘沙,而今年夏秋北京又多雨,据说把老家里的黄梅天整个搬了过来。照这样说,归而包锥只有一种好处。可不是吗?雨天的北京街道,那才真真叫做糟糕呢,恁想,叫我如何不忍耐。(此句套某博士,自注。)

七六

下山时,隔海连山隐隐,翠明眉睫。天阴如乳,裹一穹隆日光,一奇峰白而微黔,背层峦兀立其中央,指天悄焉。语人曰,苟风辄引去,便是蓬山矣。左顾,城关缘山为出没,女墙畔倚一辜堵波,如海子白塔。又语人曰,可惜,盖忆曾身到其间耳。翘首云外高寒,一境浮动,才大如粉惋。其人指点语我曰,极是胜地,可揽海山之全者,而凌虚疾堕如故也,犹不止,心窃惑之,后见一Lift始释然曰,早知当有此耳。一灯照见斗室洞然,“自己来开么?”其时又有点儿窘。伊捩机而疾答曰,然,遂升。

七七

耐得寂寞为学道之始基,(读如为学日益,为道日损。)然及其稍进,亦有不甚寂寞处。“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斯又何待耦耕耶。

七八

见一影影绰绰的人躲在椅背后,再一打,踪迹不见,此《三侠五义》文一也,似乎无甚可骇,然竟大骇而醒。不解其故,徐思而得之,盖已认彼为静物矣。在某地者当长在焉,今不但只见其人,不见其出,且觅之不得,奈何其不骇?将白画人物钴刻之界出以迷离,梦虽怕而赠我已多,记之。

七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