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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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重过西园码头(1)

君姓赵字心余,故京兆人也,昔年同学于北大文科,久客江南,不通音问者十余年矣。顷革命告成,忽随某集团军翩翩而至,过访寓斋,肤革充盈,黑脸团团,颇异畴昔,身衣灰布中山服,惟神气索寞,询之不答,日“将有造作容缓呈教”。翼日访之高升老店,不值,留一名片而归。忽忽旬余绝无音耗,七夕十一时忽得旅店电音言有孤客暴卒,急奔赴之,睹遗体在地,非病非杀,何由死耶?疑怪久之。适L近在东城,急足延致,L固专攻理化,以东方福尔摩斯自许者。彼袖中出显微镜大烟斗,索之良久杳无异肤;忽见几上胡粉半包,杯底且有粉渍,L喜,遽断为中毒,郑重携归,将大施化验。乃L有弟曰M,年幼口闲,盗而尽啖之;L大惊怖,以为其弟将从赵心余于地下云。讵知一日又一日,弟竟无恙,询以吃粉何味,答云“甜,甜,杏仁香。”其殆杏仁粉乎,而L之技将穷,乃云“其人肥硕,其死也非痰厥,即中风。”斯言也,愚良未之敢信,留作疑案而已。

检其遗物,囊中有中央角票十三枚,洋钱二十,袁头者三,先总理像者十有七;表一,玻璃面破损,时针停于十时五分上,约当馆人闻其仆地时;德国式钥匙一。彼并小手箱而无之,乃有巨匙,何耶?桌上稿纸堆叠,墨沈犹新,字迹凌乱无极,其文似未毕而损,可怪之至。文中结尾语缺,故其指不可尽通,所谓“最关要紧的我……”岂将俱归泯灭乎?抑真有冲举之方,超脱一切乎?斯人长往,不可追矣。且并标题无之,首署小引而篇幅冗长,与正文不称,则究以沈君之卒为重心与否,亦无由断言,姑以“重过西园码头”名之耳。善读者可以意会之。心余无文名,又鲜他著作,此篇关怀生死过切,致多胡言澹语,略加删削,附以评注入吾书中。此等体例殆前无古人,特《燕知草》本以草草名,读者当可谅予之草草也,且对于亡友身后之责亦云粗尽矣。是为序。

(一九二八年八月二十六日。)

戊辰七夕双星渡河大雷雨中写起的

小引

谁都悄悄地等着那莫名其妙的袭来吧。——可怪的是,谁都这样兴高采烈地等它来呢。今天巴着明天,明天巴着明天的明天;可是——到底有几个明天呢?谁知道!也许我倒霉,只有十个了;您运气,还有二十个;他吃过半斤人参四两鹿茸的,有三十个;更有专念“阿弥陀佛”的她,有如胡麻子俱胝个。谁真知道喽!谁能有“齐天大圣”般的本领,一路金箍棒直打上森罗宝殿,拿起阎王爷的帐本儿来,蘸着一笔浓浓的乌烟墨一概勾之,喝声“了帐!了帐”,也没有谁能比管辂先生算得出“南斗星君”“北斗星官”几时在著象棋,几时想喝白干儿,几时要吃鹿肉。(平按,此下原注出处今删。)而且终久无益,小说书上顶爱说延阳寿一纪,我替他想想无聊得很,一纪只有十二年,多活这十二个年头,再干点什吗?多叉几百圈麻雀,多看几十回真光电影儿,多听几本“畹华”的《太真外传》之流——虽说是东方独有的艺术——斩眉霎眼一晃,那白得来的一纪阳寿,好比一块小方的黄奶油,早被咱们一啃二嚼,打扫干于净净,又得孤苦零丁,跟着大高个儿,带高帽子的黑白无常鬼,荡悠悠而去。那时虽已没有耳朵了,却更分明地听得见第十八姨太太哭得真伤心,真可怜呢。且不但此也,譬如另有一位老爷也曾梦入幽冥,照例添了阳寿一纪载回老家,立刻就叫:“春兰,拿算盘来!”自己动手,的搭的搭,九归九除,横七竖八的算清楚了?抬头一看,今天太晚了没法可想,狠狠的拨去一子,长叹道:“四千三百八十三!”明天孙子淘气,后天陪姨太太出门,到第三天下午四点半钟朦胧醒来,掐指一算,阿呀!不好!只剩了四千三百七十九天:愈算便愈少,愈少便愈要算,心中好比滚油煎,身上有蚂蚁在那边爬,其时果真“梅郎”唱的是太真“内”传,也怕未必有这雅兴了罢:然则钻头觅缝去打听这不速之客,到底是几时几刻光降小斋——万一是午时三刻呢又怎么办?―——真真多此一举,反不如你我这样庸人安然度日,活得好像大罗天仙一般,高寿活到九十九,还巴着百旬大庆;再活一百零一岁,以人寿二百年之说论,依然如日中天呢。岂不很好?岂不很好!即使嘴里正念着天花乱坠的喜歌,而他老人家就从此溘然,也毫不打紧,总不能说是被咒死的,难道活到一百零一岁还不算够本吗?至少要比那位算学名家高明出不知几万万倍。

谁都应当兴高采烈地活着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法了,然而何等的好笑,这总是莫名其妙的事吧。陶诗“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世虽短而我不以为短,生固不久而我以为久,且以为久得颇可乐,这寥寥十个字比古诗“生平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说得更好,真写得出这兴高采烈的所以然来。只要自己以为有几百岁好活,这不结啦,又何必当真活个几百岁去尝试一下。此达人之言也,惟区区之意总期期以为不可。

我的脾气大约不是不近于那位打算盘的老头儿的,所以觉得垂头丧气活着,会比兴高采烈的神情看过去略为得体个一点——自然不是说舒服。死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可怜,可怜的是这兴高采烈去死,这是大可不必的。譬如说要杀头了,杀头就杀头罢,也莫奈其何。还有阶级,您道怪不怪;一言不发是好汉子,叫骂甚至于不免哀哭,也是人情;独有听了这消息,忽欢欣鼓舞走上大堂,乱碰响头,“谢大人的恩典”,又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然后抖抖瑟瑟地被绑上法场,这总可以不必的吧?难道果真必要吗?因此我最讨厌这兴高采烈的神气。明知一不是忠恕,二不算聪明,无非没理由的一种偏执而已,可是我没法改变它。自己过着日子,垂头丧气的时候为多,看人家在那边兴高采烈,有点儿妒忌,有点儿鄙薄,觉得满不是那么一回事。

试比方咱!不知来从何处去到哪里,也不知到底有多们长多们短,看起来倒似乎是一条花团锦簇的路,路上有高矮参差俊丑不一各式各样的人,拥挤非常。小孩子想立刻变大人,可以不读书了,可以自由地吃喝顽耍了,跳勒蹦勒的走过去了。青年们看见女人大垂涎,姑娘们碰见汉子有点动火,千方百计,寻死觅活想去成眷属,生儿育女,白头到老,搂抱呀接吻呀,走过去了。更有一班年轻力壮的人,念兹在兹地要升官发财,升了官还想升更大的官,发了财还想窃更大的财,富贵没有巴够,已经在那边想益寿延年,寿考还不足意,更想重新做起小孩子,吃奶妈的奶,白日飞升妙不过,再不然尸解也还对付,他们摇摇而摆摆,跌跌之撞撞走过去了。(平按,原稿有这个之字。)他们这班妙人儿,瞪着大眼只管往前看,看得神迷目眩,口水直流,以为不知道有多们好顽哩。即使挨肩擦背走着的人,猛然脚底下一个躘撞就此爬不起,也毫不在乎,只悄悄冷笑,或假意做出长叹的样子,说一声“可怜”,心里却不断地自慰道:“反正这回不是我,不要怕!”我不是照样高高兴兴地走去,自然有好处在前面等着我哩!这条路何以这样的千妥万当,又何以长到如此这般,都出我“意表之外”无从说起。《叹逝赋》上说:“瞻前轨之既覆,知此路之良难。”善注:“此路即死路也。”人家笑他注得笨,我笑笑他笨的人比他更笨,笨到当头吃了一棒,动也不动一动。

在路上的,不但对于前途希望甚多,而且对于眼下珍惜倍至,至少自己的身体总宝贝得肉麻万分,咳嗽会变成肺病的,肚子疼许是盲肠炎,“勃瘰头当发背医”,真好比一朵鲜花,大气儿都吹不得,别说磕碰了。别人呢,成千累万的化灰化烟,漠不关心,而惟一己之是爱,不知道自己的皮囊难免腐臭,终久是蚂蚁口中的粮食,又看见谁人真骑鹤吹笙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燕窝鱼翅白白的填下去不少,冤哉!冤哉!不免又想起靖节翁的名句来,“客养千金躯,临化销其宝。”曹操的儿子也说过什么“生在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对于一己如此,对于外缘亦然。一把裁纸的刀裁衣的剪,丢了必找,找不着要生气,甚而至于疑心老妈子偷了去,要打发她走路。一支“三炮台”点着没有吸,失手“扑嗤”掉在痰孟里,马上会跳脚拍手叫阿呀。小的尚且如此,大的更不用提。丢了情人的表记,谁能不发急?小儿女生病,谁能不焦心?伤离念远谁能不淌眼抹泪,唉声叹气?失恋之后,谁能不翻天覆地闹个无休歇?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这是我的,要好好的收藏着,那又是我的,要好好的保护着,我何所在,尚且一无所知,而贸贸然老着脸皮尽说“我的我的”,又岂不可怪也哉!

对于生命本身和它所曾接触过一切的外缘,必然有相当的粘着性,尽管程度各别分量不同,其为粘着则一也;所以竟可以说这是生命力表现的一面,和生命力的大小强弱为正比例的。有时反而特别小,如出世的修持颓废的享乐,似乎不可解,其实非碰壁之余倾向于离心,论其根底绝非例外。

讲到这儿,生命的本身快要挨骂了。生命压根儿就许不成东西。佛家所谓生老病死的苦,都只是生的苦:没有生何有于病,何有于老,更怎样死法?(您能想得出没有生的死是怎么一回事来吗?)把生命的痛苦一古脑儿归到咽气的这一刻去,很有点说不通。再说得Paradoxical些,并无死的苦,只有生的苦。自来只见活人诉苦,有死人诉苦的吗?没有。——黑驴告状是一例外,然而所告的状还是生前公案,并非和阎王爷打官司。若嫌它欠精密,还可以这样说,生的苦是什么滋味,谁都尝过的,死的苦谁都没有尝过,即使不便愣说它没有,也无从确凿地说它有。“未知生,焉知死。”我们平常说死,只是说不生。真的死无可说不必说,至少死了再说。

依名理立言,佛家可以有死苦,我们不可以有。佛家以生死对待流转无极,死只是生命流转中的一境界;我们所谓死是生命的彼端,最后的一点,很像佛说的“涅架”。他们千辛万苦的修持,只抵得我们家常饭菜般的溘然长逝,真真占尽了便宜。所以若一面采佛家生为苦之说,而一面用我们自己的死即灭之见,那么死非但不可悲可怕而实在可爱可钦。在事实上咱们的立场却不会比他们强,或者远不如。所以不如者,他们有他们特别的修持方便,虽然极笨极古怪,而我们没有,永远不会有,我们不能全盘承受这生苦论。

生固然很苦,但也并不全然苦,这是老实话,我不愿作矫情的戏论。如见春花秋月不能说不美丽,逢俊侣良朋不能说不幸运,得赏心乐事不能说不痛快。硬把乐说成苦,真是何苦!所谓苦乐也者皆不足以尽生的意境,于我只觉得一味的可哀而己。非苦则不“哀”,无乐又何“可”哀之有?依苦乐的万般错综萦绕,人间悲凉的剧遂宛约地映现着。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这奈何两字神理绵绵,真是可哀的绝妙注脚。(某年月日童受之君来信:“我有时幻想着,或者把你底《迷途梦呓》和我的《云月下的故乡、炎夏的几个凉夜之歌》几种合订一处,便借(桓子野)的语气,题做‘无可奈何’四字代之”)

就生的过程言,解脱也是粘着;兼包止境言,粘着也是解脱。惟其滑不脱又粘不住,所以没奈何。这不但对于最后的默想是如此,在一生中从小到老亦复如此。

我们的一生谁不是草草地断送的,又见谁真细磨细琢地咬嚼生的滋味过。所谓细细的过(紫君常和我说:“我们以后要细细的过日子了。”)只是我俩的妄想,而云里雾里妈妈胡胡一辈子,这才是永久的真实。千奇百怪的人物风景都像活动写真般眼面前飞走,从其间相互的关连里不免生出离合悲欢来,于是在心上刻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但这些痕迹和其他的外缘一般,也会跟着年月的奔流渐远渐淡,终于秋烟似的全灭了,从这一点,即使说我们明明活着却好比不曾活着,也不算过于不通。

举一个极短的例子,譬如我到天津去顽三天。第一天高高兴兴的跑了去,一点不觉得;第二天白天也还好,只有点儿迷胡;到晚上看华灯璀璨,人影参差,不由得一念兜的上心来,惘然独语,“快换片了!”果然第三天早上,尖厉的一声叫子,火车轻轻地把我驮到黄绿的大野中去,简直换了个世界。这三天的生涯,即在当时已如无物,何况回想!

以电影去比方人生,我觉得实在有洲点儿像。人的一生分为若干的段落,如几本几幕然,论做法也有做得好的,也有歹的,论戏情也有怪肉麻的,也有恶狠狠的,论观众有尽点头的,也有乱摇头的,有笑的也有哭的。可是某一幕映现的时间假定为A,则不管有多们好看,无论谁,决不能比A更多看一秒钟;反之也不能少看一秒钟。比方总只是比方,在生的剧场中不许闭眼睛,除非你退出。

这一幕映毕,那一幕接上来了。看得真乏味偏偏老不肯完,看得真得神倒又没了。一到快换片子的当儿,不论你对于前一幕爱看与否,看够了没有,总之要逼你勉强去看第二幕,且你的喜怒哀乐一定要被当前的幻景所颠倒播弄,至于忆中的情景由它跳跃去,只黯然待尽而已,岂有他道哉!就是这样子蝉联而下,直到灯明人散,“明日早些来罢!”而我们的明日只是“来生”,我们的来呢不来只是“末卜”然则贾波林的笑片可以重看,独我们的不能,这是何等的“鹅绒”呢。

以年时言,有幼少壮老之别,以地方言,有东西南北之殊,这都是所谓段落各段落间荣悴悲欢尽管各别,但有一点绝对相同的便是不息的流动。再绕个弯儿说句斯文话:各段落间荣悴悲欢之所以各异其趣者,乃此不息的流动实主之也,这有顿渐的两境。

何谓渐转?如说六点十分天亮了,意思决不是说在六点九分五十九秒上依然漆黑一团的夜哩。大约四五点以后,必须经过乌青青鱼肚白等等暗昧朦胧非昼亦非夜的境界,然后转成所谓六点十分的大天亮。另一面呢,顿变也是有的,积渐之极则顿生焉“脱霜坚冰至”。晚秋的霜华与早秋的风信,早秋的风信与残夏的荷香,残夏的荷香与盛夏的汗臭,不能算不近;但坚冰和挥汗,您瞧差得多们远。履霜是渐而坚冰是顿,然非履霜则坚冰亦无由而至。变化只有这么一回事,顿渐却是在此在彼两种看法的不同罢了。再以前例说罢,六点九分五十九秒诚哉和六点十分没有很大的不同,但正午与子夜的区别却并不小;尽管没有明划的界线,昼夜毕竟还是有的。以再前例言之,我到天津去,决非预备有去无来的,所以一脚踏到天津的地面以后的每一刹那,都一点一滴向着归程,不必等到他们送我于“老车站”,方始说我要回北京。

凡某变化就其邻近的各点谓之渐,就其两端谓之顿。两端并不孤零零地站着,必然依傍它们的左邻右舍;故举渐可以包顿,举顿不足以明渐。渐是顶利害的,聪明人好像曾说过;不过像我这样的傻瓜,怕只怕这一顿字,使咱们大惊小怪的,往往是这个顿。顿也不见得不利害。我只十岁罢,看《小说新报》第一期的插图,憨痴的小儿,腼腆的少女,憔悴的中年妇人,还有一骷髅,倒说这就是一个人的影子这种老套头现在看去已不算新鲜,但这十岁左右的小孩从此他明柔净软的心镜上永远有这狰狞的面目,改变他一生的颜色。大约刊画的人,不曾想到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