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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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读《毁灭》(2)

要说明他这种人生观是很长的,在这篇当然不能包举,所以即此为止了。但即使所称引的是这般简略,我想读者们已可以看见作者对于生活的意念及其对于人生问题的思索:他把一切的葛藤都斩断了,把宇宙人生之谜不了了之,他把那些殊途同归的人生哲学都给调和了。他不求高远只爱平实,他不贵空想,只重行为;他承认无论怎样的伟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语一饮一食下工夫。现代的英雄是平凡的,不是超越的;现代的哲学是可实行的,不是专去推理和空想的。他这种意想,是把颓废主义与实际主义合拢来,形成一种有积极意味的刹那主义。他观察人生和颓废者有一般的透彻;可是在行为上,意味却不相同了。看第六节上说: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只觉肢体的衰颓,心神的飘忽,便在迷恋的中间,也潜滋暗长着哩!真不成人样的我,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不!不!

他反对这种颓废的生活,共有三个理由:(一)现实不容你不理它。(二)迷恋中间仍有烦闷暗暗地生长着。(三)自己不甘心堕落在这种生活中间。这是读《毁灭》之后人人可以觉到的。他给我的信上也说:

……他不管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只求刹那的享乐,回顾与前瞻,在他都是可笑的。这正是颓废的刹那主义。我意不然!我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不曾做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十一,十一,七,信)

颓废的生活,我是可以了解的;他们也正是求他们的舒服,但他们的舒服实在是强颜欢笑;欢笑愈甚,愈觉不舒服,因而便愈寻欢笑以弭之;而不舒服必愈甚。因为强颜的欢笑愈甚与实有的悲怀对比起来,便愈显悲哀之为悲哀,所以如此。(十二,一三,信)

这些话尤其痛快,更无解释之必要了。所以他所持的这种“刹那观”,虽然根本上不免有些颓废气息,而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他决不甘心无条件屈服于悲哀的侵袭之下,约言之,他要拿这种刹那观做他自己的防御线,不是拿来饮鸩止渴的。他看人生原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盲动,但却积极地肯定它,顺它猝发的要求,求个段落的满足。这便是他惟一的道路。其余的逃避方法,如火热的爱恋,五色云里的幻想,玄冥像伏流一样的沈思,迷迷恋恋的颓废生活,小姑娘的引诱大力士的压迫的死,……都只是诱惑的纠缠,都只是迷眩人的烟尘而已。他虽不根本反对这些麻醉剂,但他却明白证明它们的无效。无效这两个字,已足毁灭那些诱惑而有余了。所以我说佩弦的刹那主义是中性的,是肯定人生的(他说,“对我有一种趣味”),是能见之行事的。这三个特色正是近代科学的特色,别人对于这个有何批评,我不知道;我自己呢,得益已多,故不能默然而息。回忆在去年春我即有这种感想,常和佩弦说:“我们要求生活刹那间的充实。我们的生活要如灯火集中于一点,瀑流倾注于一刹那。”但何谓充实?怎样方能充实呢?我当时可说不出来,但他却已代我明白地喊出了。在今年一月十三日的信里,他还有几句很痛快的话:

我只是随顺我生活里每段落的情意的猝发的要求,求个每段落的满足,因为我既是活着,不愿死也不必死,死了也无意义;便总要活得舒服些。为什么要舒服是无庸问的,问了也没人能答的,直到永远?只是要舒服吧了。至于怎样叫做舒服,那可听各人自由决定。我意就是“段落的满足。”……

人生问题在我们心中只是这么一个样子。(我冒昧地代他说话。)

“你为什么活着呢?”

“我已经活着了,我且愿意活着。”

“你怎样活着呢?”

“我愿意怎样活着便怎样活着。”

这原来简陋得可笑,且不值得哲学家一笑的。可是我们决不能硬把明白单纯的化为艰深繁复,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渺小的我们,一生中的大事,只是认定“什么是我们的愿意!”这真是容易极了。在我们却也不见得很容易呢。

总之,《毁灭》这诗所给我们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在人生的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撇是撇开,执是执住,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答了等于没答的问题,无论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我们总把它们一起撇开,且撇得远远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答,答了也无用;这简直是本来未成问题。即勉强要列入,也总归是个愚问,何如不答为佳。远远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也未必即是偷懒,也未必即是无用。宇宙间一切的问题,我们想包办不成?

至于执字,却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即不能无所取。取什么呢?能答的问题,愿答的问题,必要答的问题,这三项,我们不但要解决它们,且要迅速地充足地解决它们。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要努力把握这现在。刹那主义的所谓刹那,即是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层意思,他也说得极为圆满:

我觉我们现在的生活里,往往只怅惘着过去,忧虑着将来,将工夫都费去了,将眼前应该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后怅惘的资料。这真是自寻烦恼。……譬如我现在写信,我一心只在写信上,更不去顾虑别的,耽误了我的笔,我要做完了一件才去想别件;我做一件,要做得无遗漏,不留那不必留的到以后去做;因为以后总还有以后的事。(十二,一,一三,信)

你如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呢?我们既肯定生活,―即使懒懒地活着,——就不能没有“执着”。希望一方面营生活,而又要屏去一切的执着,这完全是绮语,不但我们决不信,且这即使是可能,我们也觉得毫无所取。生活原是一种执着,我们既然已经活着,就不得不执着。我们所喜悦的只是老实而平常的话语。伟大的声音,在弱小的弦上不起共鸣;因此弱小忘了它的弱小,而伟大也无从见它的伟大。我们很相信,如自己肯承认是痴子,即使不是聪明人,也总可以少痴一点。

“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则有所牵萦,便不能把握这生命的一刹那,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老子说得最好:“无之以为用。”这就是《毁灭》的根本观念:必摆脱掉纠缠,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毁灭》便是生长。《毁灭》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我谨以此语贡献于读者诸君,不知是否有当于作者的原意,有当于读者们之心否?

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除研诵本文以外,不能不略考作者的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毁灭》的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但这种思想意念决非突然而来,且非单纯地构成的二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其成因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微细的事情。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极崇高而虚浮;从骨子里看,极平常而切实,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从文字谈说两方面传抄来的,只是门面活,不得谓为真的哲学)一种倾向,一种态度;所以人人应当有的,人人必然有的,不算什么稀罕事,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则离真相便愈远了,故我希望读毁灭的人也只作如是观。

波特来尔说得好:“生命是一座医院。”所以哲学,如老实讲起来,只是治病的药方。(药方的好坏当然看治病的能力而定,不能看它药名的多少,签字医生的名气。)凡好的,真的哲学必是能治病的——能治一人一时的病——换过来说,就是哲人都是病人。我们对于一切的慧观,实在只是呻吟罢了!文化是一个回波,当人生感到不幸的时光,斗然奔沸着的。

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毁灭》作者的病源,我所知及他自己说过的,至少有两个:家庭的穷困冲突与社会的压迫。这是凡读到《毁灭》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我们读《笑的历史》(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六号),至少能领会一些。这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养成他的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眷恋的气息,往往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周君志伊的《读毁灭》有句话说得很恰当:“……不是狂吼,不是低吟,只轻轻地带着伤痕似的曼声哀叹……”我意亦正是如此。

佩弦为人柔而不弱。我们只听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可见他的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他现在所持态度,正是他自己的一服对症的药。以他家庭状况的不安,自己成就的渺茫;所以要一步步的走,不去理会那些远远远远的。以人生担荷的过重,迷悟的纠纷;所以要摆脱掉纠缠,完成平常的自我。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的本身上,并非两件事;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还是挣扎着。他的人生观念——在《毁灭》及其他诸作中所表示的,是呻吟,也就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呼声;总之,决不是一面空大鼓敲着来吓唬人,或者给人玩儿的。这对于他自己,对于同病相怜的我们,极容易,极切实,极其有用,不敢说即是真理;但这总是我们的一服药。

五色的花在灰色的泥土上烂缦着,银雪的涛在巉利的暗礁间涌沸着;读《毁灭》的是赞颂还是咒诅呢?象垂巨齿,鹿挺巨角,孔雀曳巨尾,作《毁灭》的自喜还是自怨呢?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