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利用说话和文字表达他想传达的意义。这些语言不仅充满象征,而且往往运用并非精密的符号或意象,有些只是缩写成一串字首。诸如UN(联合国)、UNICEF(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ESCO(联合国教育科学文化组织)等便是;其他是熟悉的商标、专利药品、标记或徽章的名字。虽然这些本身并没有什么象征,但通过共同的用法或约定俗成,它们就会有个可辨识的意义,这种东西不再是象征,而是符号,只不过用来表示它们代表的特体。
我们所谓的象征是个名词、名字,甚至是个日常生活熟悉的景象,可是在其传统和表面的意义下,还含有特殊的内涵。这意味象征含有模糊而未知的东西,而且隐而不见。举例来说,许多克利特岛的纪念碑上留下一些用双手斧刻下的图案。这古迹我们都知道,但并不了解它所象征的意义。因为他在一些古老的礼拜堂里发现鹰、狮子和公牛,殊不知道这些动物是四福音作者的象征,可在旧约以西结书查得,这必然与埃及太阳神何拉斯和他四个儿子的神话故事类似。此外,还有像轮子和十字架等,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东西,但在某种情况下,却有象征的意义。
因此,当一个字或一个意象所隐含的东西超过显而易见和直接的意义时,就可说具有象征性,而且有个广泛的“潜意识”层面,谁也没法替这层面下正确的定义,也没法作充分的说明。在沉思和探讨象征时,思想会使用一些超出理性范围之外的观念。车轮可能令我们想到“神性的”太阳的概念,但这时理性一定认为这想法不适当——人类没法界定“神性”的存在。当我们称某物为“神性”的时候,只是赋予某物一个名字,也许是基于某个信条,但绝非基于确实的证据。
因为有无数事情超出人类理解范围之外,所以不断使用象征的名词来代表我们没法下定义,或者不能理解的概念。这是所有宗教运用象征的语言或意象的一大因素。但这种有意识地使用象征,只是最重要的心理学事实中的一个层面,人类也会潜意识地或自然地制造象征——以梦的形式。
这一点不易了解,但如果想知道有关人类思想产生作用的方法,就非得了解这点不可。人类从来未曾充分地认知任何事,或者完全地了解任何事,只要你细思片刻就会相信我所言不假。人能看、听、触摸、尝味,但无论看得多远,听得多清楚,凭触摸所告诉他的,以及尝试的是什么,完全要看他的感官特性而定,这限制了他认识围绕他周围的世界。用科学仪器,固然可以弥补部分感官的缺憾。例如,他可以用望远镜增长视域,或用电子助听器加强听觉,但即使最精致的仪器,也只能把远处或微细的东西收入他眼底,或令微弱的声音较为清晰可闻。无论他使用什么仪器,就某点而言,他只能达到确实性的边缘,至于凌驾其上的境地,则非意识的知识所能超越的了。
此外,我们的实际知觉还有潜意识界。事实上,当我们的感官对真实的现象、景物、声音起作用之时,它们会从现实领域里被转送到精神里,而在精神里,它们变成心灵事件,其最终性质并不可知。因此,每一个经验包含数目不定的不可知因素。每个具体的物象在某种特定情况下何尝不是不可知,因为我们无法知道“物自身”的本质。
这样说来,一定有某些事件我们并没有有意识地注意到,换句话说,它们留在识阈下,其实这些事件已发生过,但它们被潜在意识吸引,我们一点也没察觉而已。我们只有在直观的刹那或一连串的苦思,才会逐渐注意这类事件,而且最后知道它们一定已发生过——也许起先忽视它们对情绪和维持生命的重要性,但事后会从潜意识中涌出,成为一种回想。
举例来说,它可能以梦的形式出现。一般而言,任何事件的潜意识面都在梦中向我们显现,当然,显现出来的并非理性的思考,而是象征的意象。从历史来看,是先有梦的研究,心理学家才能探究意识的心灵事件的潜意识面。
根据上述的证明,有些心理学家推论人有潜意心灵的存在——虽然许多科学家和哲学家否认它的存在。他们天真地反驳这种推论意含有两个“本体”的存在,或者在同一个体里有两种性格。但这正是那推理的意含——一点也没错,而且这是现代人所讨厌的,因为有许多人为这种人格分裂所苦。它绝不是病理的症状,而是一个寻常的事实,可以从任何时间和每个场合观察出来;人格分裂并不单是精神变态——右手不知道左手在做什么。这状态是一般潜意的症状,是全人类所难以逃避的共同悲剧。
人类发展意识的过程既缓慢又煞费苦心,要达到文明的境地,非得历经穷年累月不可,从发明文字到今天科学发达的社会,这进化距离真善美还远得很,因为人类精神的大部分领域仍然笼罩在黑暗之中。我们所谓的“心灵”,与意识和它的内容截然不同。
不论谁否认潜意的存在,其实都是推论我们现在的心灵知识是完整的。很明显,这种说法的错误,就像推论完全知道有关自然宇宙内我们该知道的事一样。我们的心灵是自然的一部分,它的迷层出不穷,永远也没法完全解开。因此我们不能界定心灵或自然。只能叙述我们认为它们本来是怎样的,而且尽所能说明它们如何产生作用。撇开医学所累积的研究证据不谈,我们就有强而有力的逻辑根据,反对像“没有潜意识”这类的述辞。怀有这种想法的人,只不过表示世世代代的“厌新创”——害怕新的和未知的东西而已。
这里有几个历史上的理由,反对人类心灵的不可知部分的观念。意识是最新的自然获得物,仍然在“试验”的阶段中。意识很脆弱,被一些特殊的危险胁迫,而且很容易受到伤害。正如人类学家指出,在未开化的人间最普遍发生的精神错乱,是所谓的“丧失灵魂”——其意义和名字一样清楚,是一种显著的意识崩溃。
在这类人中,他们的意识与我们的发展阶段不同,他们认为灵魂(或心灵)并非是个单位。许多未开化的人推论人有一个不亚于他自身的“丛林灵魂”,这灵魂化身在野生动物或树木上,借着这种关系,人类个体有种心灵同一性。这是著名的法国民族学家鲁臣所谓的“神秘参与”。他后来在恶评的压力下不再用此名词,不过我们认为批评他的人不对,其实,“神秘参与”是个众所周知的心理事实,个体与某人或某物也许有这种潜意识的同一性。
这种同一性在未开化的人中有许多变化形式。如果丛林灵魂是动物,这只动物就被认为是该人的兄弟。举例来说,有个人的兄弟是鳄鱼,那他在鳄鱼经常出没的河流中游泳,也不会受到伤害。
一、灵魂与信仰
在某些部落里,有人推测一个人有几个灵魂,这种信仰表示某些未开化的人的感觉,他们分别由几个不同的单位组成。这意味个体的心灵决没被确实地综合。反过来说,在未受抑制的情绪的突袭下,心灵很容易被吓得变成碎片。
从人类学家的许多研究中,对这情形已较为熟悉,上述的事并非与我们的高水准文化生活毫不相干,虽然看来应当是如此。我们也会变得分裂,失去我们的同一性,我们会被情绪所支配,也会被情绪改变,或是弄得毫无理智且无法回忆有关自己或别人的重要事情,因此别人会奇怪:“你被什么鬼迷了心窍?”我们谈及能“控制自己”的问题,但自我控制是个难行而值得注目的美德。也许认为自己已在控制之下,然而我们的朋友仍能很轻易地把一些有关我们不自知的事说出来。
毫无疑问,甚至在我们称为高水准的文化生活里,人类意识仍没有达到一个合理的程度,而且仍旧是那么脆弱容易于分裂,这种隔离人类部分精神的包容力是个有价值的,它可以令我们在一段时间内集中精神在某件事上,排除任何会纷扰我们注意力的事情。但有意识地决定要分裂和暂时压抑个人心灵的部分——这情形只是自然地发生,不为人所知或同意,甚至违背个人的意愿之间有分别,前者是种文化的成就,后者则是末开化的人的“丧失灵魂”,甚至会引起神经衰弱。
因此,在今天,我们要统一意识仍旧是件疑难重重的事,意识太容易被分裂了。控制情绪的能力是人人都很渴望的,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作法大有疑问,因为这样会剥夺富于变化、多采多姿、充满温情的社交活动。
因为这与本节所述相违,我们必须回顾梦的重要性——那些浅薄、不可捉摸、靠不住、模糊,以及不确实的幻想。要说明我的观点,我想先叙述梦在过去几年来的发展,为什么我下定论,说梦是研究人类象征最常用和最方便的资料。
弗洛依德是这方面的先驱,是他最先尝试以经验为主探究意识的潜意识背景。他推论梦绝非偶然现象,然而却与有意识的思考问题息息相关。这个推论一点也不独断,它以著名的精神科学者的结论作基础,他们都认为精神病的症状与一些有意识的经验有关,这些经验甚至被认为是有意识心灵分裂的范围,它在其它时间和在不同的情况下能被意识。
本世纪初期,弗洛依德和贝德两人都承认精神病的症状——歇斯底里、特定的痛苦,以及变态行为——其实都有象征意味。这些症状是潜意识的心灵表现自己的方法,就像潜意识可能在梦中出现一样,两者都有相同的象征性。举例来说,一个病人碰到无法忍受的情形,也许会痉挛,每当他想吞东西时,他“不能吞下”。在心理受到同样压抑的情形下,另一个病人会气喘,“他在家里无法呼吸空气”。第三个病患吃东西时就吐,他“不能消化”。我可以列举许多这类例子,不过这类身体反应只是个形式,潜意识地烦扰我们的问题借此形式表现出来,通常在我们的梦中找到表现的方法。
任何心理学家在听过几个人描述自己的梦后,都知道梦的象征比精神病症状变化更大,它们通常包含如诗如画和逼真的幻想。但如果分析家碰上这种梦的材料而采用弗洛依德独创的技巧——“自由联想”,就会发现梦最后会归纳成几个确定的基本模式。这种技巧在心理分析的发展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因为它有助于弗洛依德利用梦作为起点,从而探查出病人潜意识的问题。
弗洛依德作了个既简单但不失洞察力的观察,鼓励做梦者不停地谈他自己的梦意象,以及刺激他心灵的思考,他会露出原形,而且把烦闷或疾病的潜意识背景透露出来。他的观念也许看来非理性而不对题,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愈来愈容易了解他千方百计想逃避的是什么,他正在压抑什么不愉快的思想和经验。无论怎样努力隐瞒,说的每件事都直指他心理状态的核心。医生从病人生活的背面中了解许多事情,因此,当他解释病人产生不安意识符号的暗示时,所说的与事实相距不远。他最后发现的更证实他的预测。至今,谁都不能对弗洛依德的压抑理论置一否词,也无法补充梦象征形成的明确原因。
弗洛依德赋予梦一种特有的重要性,作为“自由联想”过程的起点,但过了一段日子,我开始感到这理论是一误导,不是以应用在睡觉中潜意识所产生的丰富幻想。当某个同僚把他有一次在俄国搭长途火车的经验告诉我时,我才开始感到有疑问。虽然他不认识俄语,甚至不能辨读古代斯拉夫语的字母,但他发现自己在思索火车告示牌陌生的文字,而且陷入幻想时,想像代替这些陌生文字的各种意义。
一个接一个的观念,令他发现这种“自由联想”搅动许多旧记忆。而且他发现其中还有些埋藏很久的不如意事件又重现,令他很不惬意,这些事他很想有意地忘了。其实,他已得到心理学家所谓的“情结”——可以经常引起心理纷扰的被压抑情绪的主题。
这段插曲令我了解一个事实:不一定要用梦作“自由联想”过程的起点,才可以发现病人的情结。这说明谁都可以从周围的一点直接进入核心。你可从古代斯拉夫字母开始,也可以从沉思水晶球、祈祷或现代画开始,甚至可以从闲谈开始。在这方面,梦实在比不上任何其他可资实行的起点有用。不过,梦有特殊的意义,即使梦经常由于情绪波动和内容所含的习惯性情结所引起。那就是为什么自由联想可导致任何梦进入重大的秘密思考中。
无论如何,就这点而论,我认为梦本身自然有些特殊而意义重大的机能。通常,梦有个明确、目的明显的结构,表示一个基本的观念或意图——虽然一般来讲,后者并非可以直接了解的。因此,我开始考虑我们是不是该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梦的实际形式和内容上,而非容许“自由”联想引致我们通过一连串观念,到达易于由别的方法得到的情结。
这个新看法在我的心理学发展上是个转折点。这意味我逐渐放弃与梦的主题相去甚远的联想。我与其集中精神在联想上,不如专注在梦本身上,相信后者会表达一些潜意识竭力想说出的特殊东西。
我对梦的态度改变,方法必然会随之改变,我的新技巧可以顾及一个梦各色各样的层面。有意识的思想说出来的故事都有个开端、发展和结局,但是梦可不一样。它在时间和空间的重要性都不同,要了解梦,非得从每个层面来探究不可——就像你手中拿着一件不明物体,然后翻来覆去,一次次地细心把玩,直到对它的外形完全熟悉为止。
也许我现在说了不少话,表示我越来越反对采用弗洛依德起先运用的“自由”联想:我希望尽可能接近梦的本身,排除所有的不相干观念,以及可能引起的联想。这样可以令人了解病人的情结,不过我心目中有个更远大的目的,不仅仅希望发现引起精神纷扰的原因。还有许多其他方法和联想方法相同。举例来说,心理学家可以利用文字联想来取得他需要的暗示。但要知道和了解个体整个人格的心灵生命历程,那承认他的梦和梦的象征意象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是十分重要的。
例如,几乎人人都知道性行为可以象征许多不同的意象,通过联想过程,每个意象都导致个体对性交的观念,及得到任何个体对自身的性态度特殊情结的观念。但我们发现这种情结可以用对一组难懂的俄文字母胡思乱想来代替,因此我得到一个推论,梦能包含一些与性比喻不同的讯息,它之所以这样是有确定理由的。以下的例子是最好的说明:
一个人也许会梦到插钥匙在锁孔里,挥动一根粗重的棍子,或用一根撞槌打破一扇门。每个动作都可视作性的比喻。但事实上,他的潜意识为了本身的目的而选择这些特别意象的其中一种——也许是钥匙、棍子或撞槌也含有重大的意义。真正的任务是去了解他为什么梦到钥匙而不梦到棍子、梦到棍子而不梦到撞槌。这样有时甚至会使我们发现呈现出来的意象根本与性行为无关,而只是些不同的心理学观点而已。
从上述的理论,我推论只有在梦中出现清晰而可见的质料,才可以用来解释梦。梦本身有限制,它特定的形式告诉我们什么质料属于梦的形式,什么质料与梦的形式无关。当“自由”联想以种歪曲的线诱惑人远离那些质料时,我使用的方法是旁敲侧击,主要的对象是梦的图画。我在梦的图画四周巡回婉转打听,尽管做梦者企图突破梦的图画。在我的专业工作中,时常一次又一次重复这两句话:“回到你的梦中。那个梦说什么?”
举例来说,有个病人梦到过一个爱喝酒,衣衫褴褛和粗野的女人。在梦中,这女人看来是他妻子,虽然在实际生活里,他妻子与梦中的女人迥然不同。因此,表面来看,这个梦极不真实。我的病人立刻反对梦中的女人是他妻子,并且说梦是荒诞不经的。如果我一开始就让他进行联想的过程,他必然会竭力回避任何对他的梦不愉快的暗示。在这种情形下,他会以他一些主要的情结来结束——也许那情结与他妻子没什么关系一一我们因而无法得知这个特别的梦的特定意义。
那么,在这类显然不真实的过程中,他的潜意识到底竭力表达什么呢?很明显,它表达一个堕落女性的观念,她与该作梦者的生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因为投射在他妻子身上的意象是那么不合理而虚假,所以我在找出这不快的意象代表什么东西之前,必须在别的地方看看。
在中世纪,远在心理学家以腺的结构为理由,证明人类同时具有男性和女性的元素之前,有人说“每个男人里面都有个女人”。我称这种存于每个男性的女性元素为阴性特质。这种“女性的”元素本来对环境,特别对女人有某种较劣等的关系。这元素不仅隐瞒个人自己,而且隐瞒别人。换句话说,虽然某个体可见的人格也许看来相当地正常,但他也许隐瞒别人——甚而隐瞒自己——这可叹的局面都是“内在的女人”造成的。
那就是这个特别病人的事例:他的女性面不好。他的梦实际对他说:“你在某方面的行为表现得像个堕落的女人。”因此给予他一个警告。
要了解做梦者为什么易于忽视,甚至否认梦的讯息并不难,因为意识天生地排拒任何潜意识和未明的事。我已指出在未开化的人中,存在着人类学家所谓的“厌新主义”。未开化的人用野兽的反应来对付困难而又麻烦的事,但“文明”人对新观念的反应和未开化的人差不多,他们建立心理屏障,以保护自己在面对新事物时免受吃惊。这很容易从任何个体在不得不承认某种出人意表的思想时,观察出来自己对梦的反应。许多哲学界、科学界,甚至文学界的先驱,都成为他们同时代人天生保守主义的牺牲品。心理学是最新兴的学科,因为它企图讨论和处理潜意识的作用,它已无可避免地碰到一种极端的厌新主义。
二、潜意识中的过去与未来
至此,我已描绘出几个讨论梦问题的原则,因为当我们想研究人类产生象征的能力时,梦确实是最基本和最易到手的材料。讨论梦最基本的两点是:第一,须把梦当作一个事实,除了有意义之外,我们不该先作假设。第二,梦是潜意识的一种特殊表现法。
人很少以适当的方式讨论这些原则。不管谁认为潜意识有多粗浅低俗,他必须承认潜意识值得研究,因为它至少与虫同等,很受昆虫学者的注意。如果某些对梦根本没有经验和知识的人,认为梦只不过是些无意义而混乱的存在,他可以随意那样说;但如果有人假设梦是些正常事件,他必须考虑梦不仅是有原因的.它们的存在有一个合理的原因——而且是有目的的,或者兼具原因和目的。
现在看看有意识和潜意识心灵的内容结合的方法。例如,你突然发现自己记不起你接着想说什么话,但几分钟前,你还记得清清楚楚。或者也许你正想介绍朋友时,名字却在你正要开口那一刹那间溜掉了,你说你记不起来,其实,那个思想已变成潜意识,或至少暂时与意识分开。我们在感官上发现同样的现象。如果听一段听度极微的曲调,声音听来在固定的间隔停止,然后再重新开始。这种变动是由于个人的注意力固定增加或减少,并非曲调有任何变化。
但当某物从我们的意识褪去时,它继续存在,就像一辆汽车在转角失去踪影,消失在空气中,它只是不在视线之内而已,我们日后也许会再看到那辆车子,到时就会想起暂时从意识中消失的念头。
因此,潜意识的部分包含许多一时隐蔽的念头、印象和概念,除非彻底消褪,否则会继续影响我们有意象的精神。举例来说,有个人“精神恍惚”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打算拿些东西。他停下脚步,看来一脸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忘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事。双手在桌上的东西中乱抓,好像在梦游似的——他忘掉本来的目的,不过还是潜意识地受到本来的目的所指引。然后他觉察自己想拿些什么东西。他的潜意识唤起他的记忆。
如果观察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行为,就能了解他所做的许多事不像潜意识或盲目的,但如果你问及他,会发现他自己的行为要不是潜意识的,就是和脑子所想的不一样。他在听,但一句话也没有进耳朵去;他在看,但和瞎子一样;他知道,但一无所得。此类的例子实在太普通了,以致专家很快就明白精神潜意识的内容好像是有意识似的,在这些情况下,你对那些思考、言谈、行动等,决不敢确定其是否有意识。
这类行为使得许多医生受到一些歇斯底里的病人所吐露的谎话所骗。这类型的人比我们会制造更多的虚伪,但“谎话”对他们而言,不是个适用的字眼。其实,他们的精神状态之所以引起不确实而易变的行为,完全是因为他们的意识被潜意识干扰,甚至他们的皮肤感觉可以显现同样知觉的波动。有时候,患歇斯底里的人也许感到有针刺他的手臂,有时也许会全无感觉,如果他的注意力可以集中在某一点的话,他整个身体会完全麻痹,直到引起这种意识暂时丧失的紧张松弛为止。那感官认知立刻恢复原状。不过在整个时间里,他对所发生的事都毫无意识。
当医生对这种病人施催眠术时,他可以清楚地了解这个过程。要证明病人知道每个细节并不难。手臂的刺痛或在意识晦暗时所作的观察,可使他正确记起到底有没有麻痹或“忘掉”。
我记得有个女人被送到医院时已完全不省人事,当她第二天苏醒过来,她知道自己是谁,但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或为什么住进医院,甚至连日子也不清楚。可是经过我向她催眠之后,她告诉我她的病因,如何来到医院,谁许可她入院。所有这些细节都可以证实。她甚至能说出入院的时间,因为她在进口大堂看见一个钟。在催眠之下,她的记忆就像有意识的人一样清晰。
当我们讨论这种问题时,通常要依靠临床观察的证据,为了这个理由,许多批评家推论,潜意识和所有微妙的显示,完全属于精神病理学的范围。他们认为任何潜意识表达的神经症或精神病都与正常精神状态无关。但神经症的现象,绝非完全由于疾病所致。事实上,它们不过是经过病理学夸张的正常事件,神经症的现象之所以被夸张,仅仅是因为它们比正常状态更明显。歇斯底里的症状可以在所有正常人身上看出来,但初期往往很轻微,以致不易察觉出来。
举例来说,遗忘是种正常过程,某些意识因之丧失特殊的能力,因为人的注意力已偏歪了。当兴趣转移到别处时,那些他以前所关心的事会留在阴暗中,好像探照灯射在一个新地区,令其地区依旧陷在黑暗中。这是无可避免的,因为意识每次只能完全清楚地保持几个意象不变。
但遗忘的观念并没有停止存在,这些观念固然不能任意再生,但它们以潜在意识的状态出现——正好在记忆间之上——因此它们随时会自然地再次冒出来,甚至已完全忘记好几年的事,往往也会浮现出来。
在这里所说的事情,都是我们有意识地听过或看过,以后才忘掉的,但在看、听、嗅和品尝东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我们会忘记,究其原因,要不是我们的注意力偏歪,就是我们的感官受到的刺激太轻微,以致无法留下有总识的印象。不过,潜意识已把一切记录下来,这种潜在感官认知在日常生活中扮演极具意义的角色。在不知不觉的情形下,它能影响我们对人和事两者的反应和处理的态度。
有关这个问题,我发现有个特别有启发性的例子,这是一位教授提供给我的。他有一天和几个学生在乡间散步,并且沉醉在严肃的交谈中。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他的思绪被一股来自童年早期的意想不到的记忆之流打断,他说不出这次分神的原因。因为他和学生所说的话,似乎与这些记忆毫无关系。回头细想,发现自己在走过一个农场时,这些第一次出现的童年回忆立刻涌现心头。他向学生建议,他们应该回到他开始幻想的地方去。一抵达那里,他注意到鹅的味道,马上领悟到,触发他记忆之流的就是这股气味。
童年时代,住在一个养了许多鹅的农场,鹅的独特气味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留下一个永久不会忘记的印象。当他散步经过那农场时,下意识地注意到那些气味,这种潜意识的知觉唤回他久已忘怀的童年经验。那知觉是潜意识的,因为注意力无处不到,无处不在,但刺激却不强迫让注意力偏歪,且直接抵达意识那里,不过知觉仍可唤起“已被忘怀”的记忆。
这种“线索”或“引端”的效果,不仅可以解释神经症病状的肇端,还可以说明在情景、气味,或声音中,令人记起以往情形的良性记忆。举例来说,有个女郎本来在办公室忙着工作,看来既健康又快乐,但过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头晕眼花,而且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原来在无意中,她听到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这令她潜意识地记起和爱人痛苦的离别,她已尽己所能忘掉这段伤心往事。
且不说正常的遗忘,弗洛依德曾描述过几个涉及“忘怀”不愉快记忆的例子——那是每个人都急于忘怀的记忆。正如尼采所说,当骄傲过于强烈时,记忆就消褪。因此,在失去的记忆中,我们遇到不少因记忆有讨厌和矛盾性质,而作下意识的遗忘,心理学者称这些为“压抑的”满足。
例如,有个秘书嫉妒她老板的伙伴,她习惯地忘记请那个人去开会,虽然那名字清清楚楚地记在她的人名表上。但如果就这点向她提出疑问,她干脆说她“忘掉了”,她绝不承认——甚至不对自己——忘掉的真正原因。
许多人错误地高估意志的重要性,而且认为如果没有决定或意图,他们的心灵就空空如也,但我们必须知道如何小心地区别有企图和无企图的心灵内容,前者是源自自我性格,可是后者却是兴起自一个与自我不统一的根源,这是自我的“另一方面”。就是这“另一面”,使得那秘书忘记邀请老板的伙伴。
之所以会忘记我们注意到或经验过的事情,原因实在很多,但他们有许多方法可以记起来。最有趣的例子是“潜在记忆”或“隐藏记忆”。某个作家可能正在不断地写预先想好的计划,而且为故事的伏笔煞费苦心,但他突然改变初衷,转变故事的内容,或许他有个新构想,或一个不同的意象,或一个全新的陪衬情节。如果你问他是什么东西促使他这样,他可能无法告诉你。他也许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改变,虽然他现在所使用的材料全新,而且以前从未发现过。不过,有时明确地显示出他所写的东西和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很多显著的相似点——他相信自己从来没看过那作家的作品。
本人在尼采的大作“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中,发现一个绝佳的例子,作者几乎是逐字地复写一个在1686年的航海日志中报导过的意外事件。
某个机会,在一本大概于1835年出版的书中,我读到这位水手的故事,当我在“查拉杜斯屈拉如是说”中也发现类似的段落时,不禁对这种独特的文体大感惊讶,因为那与尼采一向的句法大异其趣。我肯定尼采一定读过这本旧书,虽然他没有作注解。我写过信给他仍旧在世的妹妹,她确定她和哥哥在他十一岁时读过那本书,从文脉来看,如果我认为尼采有任何观念采自那本故事书,实在难以令人信服,我倒相信五十年后,那本书的观念不知不觉地溜进他的意识心灵里。
在这类例子中,虽然未被察觉,但那确实是种回忆。许多同类的事也许发生在音乐家身上,孩提时代听过的美妙曲调或流行音乐,突然在他成年期所作的交响曲乐章中出现。观念或意象从潜意识中退回到意识心灵中。
目前所说的潜意识,只不过是人类心灵复杂部分的性质和机能的概说。但这已指出潜在的材科可以自然地产生梦的象征。这种潜在材料包括所有的动因、冲动、企图;所有的知觉和直觉;所有理性或非理性的思考、结论、归纳、演绎和前提;以及所有种种感情的变化。任何一类或所有这些都可作为一时的、部分的或不变的潜意识形式。
这类材料大部分都变成潜意识,因为——说起来——意识心灵没空间容纳潜意识。有些人的思想失去感情的力量而变成潜在的,因为它们看来变得无趣味或不相干,就是因为有些理由使我们希望推它们出视线之外。
其实,这样说来,为了使意识心灵有更多空间容纳新的印象和观念,“遗忘”可说是很正常和必然的了。如果没有遗忘这回事,对我们经历过的每件事会留在意识阈上,我们的心灵就会变得无法可想地杂乱。今天,这种现象广为大众所认知,以致对心理学稍有认识的人,都认为上述的说法是确实不移的。
但就是因意识的内容能在潜意识里消失,从没被意识过的新内容才能从中兴起。举例来说,有人可以微微感到某些东西正要闯入意识里——“某些东西悬而未决”或者“感到可疑”。这种发现,证明潜意识并不仅是过去的贮藏所,而且也充满未来心灵情况和观念的幼芽,这引领我们更进一步接近心理学。有关这点,争论性的讨论很多,但事实上,加上很久以前有意识的记忆、全新的思想和有创意的观念也能从潜意识中呈现它们自己——这些思想和观念从没被意识过。它们像朵莲花,从心灵幽黑深邃处生长出来,形成潜在心灵最重要的部分。
可以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这点,有时一些令人左右为难的事会被最出乎意料之外的新方法解决掉。许多艺术家、哲学家,甚至科学家,都由突然呈现在潜意识中的灵感得到了最佳的想像——拥有达到或者取得这种质料的能力,以及能够有效地把它运用在哲学、文学、音乐,或科学发明等的人,就是一般所谓的天才。
我们可以在科学史本身中发现这个事实的证明。例如,法国数学家朋加莱和化学家卡伦对源自潜意识的息外的图形“启示”有重要的科学发现。法国哲学家笛卡儿所谓的“神秘创”经验,涉及类似的意外启示,他从中立即看到“所有科学的秩序”。英国作家罗拔·史提芬逊花了数年时间,找寻一个能适合“人类双重本质的强烈感觉”的故事,突然间,“化身博土”这本书的情节在他的梦中显示出来。
我只想指出,人类心灵所产生的这类新资料的包容力,在我们讨论梦象征时,会有特别的意义。因为我在专业的工作里,一次又一次地发现,梦包含的意象和观念,大概不能只以记忆的字眼来阐明,它们表现从没达到意识阈的新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