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复活节夜晚 (2)
“他到哪儿去印啊?”他叹声说,“要是印出来了,那倒怪了。又有什么必要印呢?修道院里的人谁也不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他们不喜欢这东西。他们只知道尼古拉在写这种东西,但是没人注意。如今啊,先生,没谁尊重新作品啦!”
“大家对他有成见吗?”
“对了,是这样的。假如尼古拉是长老,神甫们大概会关心了,但是要知道,他还不满四十岁呢。有些人嘲笑他,有些人讥讽他,甚至有人还认为他写这些东西是犯罪。”
“他写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更多是为了给他自己换来一点儿安慰。在修道院的所有人中,仅仅我一个人读他的赞美诗。我总是偷偷上他那儿去,以免让别人知道;我对他的作品赞不绝口,他很高兴。他拥抱我,抚摸我的头,跟我讲亲热的话,把我视为一个小孩子一样。他一直先关上他那修道室的门,让我跟他并排坐着,念起来……”
叶洛尼木丢下绳子,走到我跟前。
“我们俩就跟好朋友一样,”他小声地说,“他上哪儿去,我也跟着去。假如我不在,他就会惦记我。他爱我,胜过于爱任何人,这都是由于我常常听着他的赞美诗不禁泪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现在我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孤儿或者是一个寡妇。您要明白,我们修道院的人都是好人,心好,虔诚,但是……没有一个人温和,体贴;他们差不多是帮乡下人。他们讲话的声音很大,走起路来又噔噔直响;他们整天吵吵嚷嚷的,他们大声嗽喉咙,但是尼古拉不是这样,他说话总是轻言细语,很温和;假若他看见有人在睡觉或者在做祷告,他就跟苍蝇或者蚊子一样,悄悄地走过去。他的脸是那么温柔,慈祥……”
叶洛尼木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拉起绳子。这时候我们要靠岸了。这时候也能够清楚地看见有许多人正在焦油桶左右走动。他们的身材和红脸被火光的闪烁给予了一种古怪的、近乎离奇的表情。在那些头和脸中间偶尔能够瞥见一匹马的头,但马动也不动,好像铜铸的一般。
“他们立刻就要开始唱复活节的赞美诗了……”叶洛尼木说道,“但是尼古拉却不在了;没有谁能够理解这个诗了……对他来说,再没有什么作品比这首赞美诗更可爱了。每一个字他都要仔细体味!先生,您一会儿就到那边了,那么请您也仔细听一听他们唱的诗;肯定让您透不出气来!”
“难道您不去教堂?”
“我去不了……我还得渡客人……”
“但是难道没有人来跟您换班?”
“我不知道……八点多钟我就该换班了,不过您看,到如今还没有人来!……我得承认,我巴不得上教堂去才好……”
“您是修士吗?”
“是的……但是,我现在只是个见习修士。”
渡船撞着岸,停住了。我把一个五戈比的钱塞到叶洛尼木的手中,然后跳上岸去。马上有一辆大车,载着一个男孩和一个睡觉的女人,吱吱叽叽地上了渡船。叶洛尼木被火光稍微染上一层红色,压住绳子,低下腰去,开始把渡船向岸那边划去……
眼前的小路正好通向黑漆漆的修道院门口。车马和人群中,正发出辚辚的声音、喷鼻子的声音、哄笑的声音。但是在这种混乱之中,有人竟然找出一块地方来放置了一尊炮,还有人在卖小姜饼!
修道院里大家虽然还比较注重礼貌,注意秩序,但也和围墙外面一样的乱。他们大声说话,只是笑声或者喷鼻子的声音没有了。人们在墓碑和十字架附近挤在一起,他们怀里抱着复活节甜面包和包袱。有好些人明显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为复活节面包行祝福礼的,如今已经筋疲力尽了。年轻的见习修士们沿着从修道院门口铺到教堂门口的铁板匆忙地跑来跑去,他们的靴子踩在铁板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钟楼上的人也忙碌着,嚷叫着。
“多么不安宁的夜晚!”我想着,“多么美妙!”
人就如同在整个大自然界里,一切都显露出那种骚动不安和彻夜不眠的迹象。但是没有一个地方的激动和不安能比教堂里显著。教堂门口,出出进进的人群不断地你推我挤。人潮从门外流进来,布满了教堂,惊动了前排站着的那些庄重的体面人。集中精神的祷告是无法进行了。根本就没人在祷告,所有的只是一种连绵不断的、天真无邪的喜悦;这种喜悦正在寻找理由,好极力表现出来,在行动中发泄出来,哪怕化成乱堆乱挤的也好。
圣坛的门敞开着,烛架附近飘着熏香的浓雾;无论往哪儿看,到处都是亮光、灯火、蜡烛的爆燃声……读经如同是在做梦;匆忙而愉快的歌声时时不断地唱下去,直到祈祷仪式结束为止;每唱完一首赞美诗,神甫就会去换法衣,然后出来烧香,几乎每隔十分钟就如此重复一次。
我刚刚占好一个位置,人流就从前面涌过来,把我推到了后面去。一个辅祭又高又胖,举着一根红色的长蜡烛从我的面前经过;紧跟在他后面的是头戴金黄法冠、手执香炉、白发苍苍的修道院院长。直到他们走过去,人群又把我挤到原来的地方,但是还不到十分钟,新的浪头又冲到我的身上,辅祭又出现了。这回后面跟着的是副院长。
我拥在人群里,感受着喜悦激动的心情,但是在心里却为叶洛尼木难过。他们为什么就不派一个人去接他的班呢?为什么就不能让一个感情贫乏一点儿、迟钝一点儿的人去划渡船呢?
“西翁啊,张开您的眼睛,看一看……”唱诗班唱道,“您的孩子从北方,从南方,从东方,从海洋,来朝拜您,朝拜您光彩夺目的神光……”
我瞧着那些脸;都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情;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在听他们唱诗,没有人在仔细体味诗词,更没有哪个人“透不出气来”。为什么就不让叶洛尼木下班呢?我简直能够想象叶洛尼木会如何温顺地靠在墙边,如饥似渴地捉摸那些神圣的句子的美丽。所有我身旁那些被认为是耳边风的东西,他都会用他那敏感的心灵听进去,而且会听得如痴如醉;在这教堂里,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快乐。此刻呢,他却独自在黑暗的河面上划着渡船往往返返,为他去世不久的朋友和共事的修士而伤心。
我走出了教堂,想去看看过世的尼古拉,那位默默无闻的赞美诗作者。我从修道院墙边走过,那里有一排修道室,我找了好几个窗户,在里面什么也没看见,就又回来了。此刻,我倒并不由于没有看到尼古拉而感到遗憾;实际上,假如我见到了他,大概现在我倒失去了我的想象为我描绘的他的那幅肖像了。那位可爱的诗人,富于诗意,却又孤孤单单,不被人理解,晚上出去看望水边的叶洛尼木,用阳光啦、花啦、星啦等字眼填满赞美诗——我在脑子里把这个人想象成一个脸色苍白、神情羞怯的人,相貌温和、文静,却也忧郁。
我们做完弥撒,从教堂里走出来的时候,清晨已经开始了,星星已经没有了,天空呈现出一片阴暗的、灰蒙蒙的蓝色。铁板、墓碑、树杈上的嫩芽,都沾上了晨露。空气中布满了一种十分清新的气息。马和人都已经显得无精打采,睡意朦胧,懒得动一动;焦油桶不在了,只剩下地上一摊摊黑色的灰烬。人要是累了,困了,他眼中的大自然就是这样的。骚动与哄闹业已过去;最初的激动只留下愉快的倦意,留下睡眠和取暖的渴望了。
此刻我能够看见那条河的两岸了。薄雾像小山似的,飘在河面上,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水里透射出一股冰凉的气息。我跳上了渡船,渡船上至少已经有了二十几个男人和女人,还有一辆马车,绳子湿漉漉的,在我看来也带着睡意,它向对岸远远地伸过去,有些地方在白雾里遮得看不清。
“基督复活了!另外没有人了吗?”一个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听出来这是叶洛尼木的声音。此刻已没有什么黑暗的夜色来阻碍我看清楚这个修士了。他是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个子挺高,脸儿又圆又大,眼睛半开半合的,目光有些无精打采,楔形的胡子蓬蓬松松。他带着十分忧郁和疲惫的神色。
“还没有人来跟您换班啊!?”我惊奇地问。
“我?”他转过脸来看着我,却反问我,“此刻不会有人来接班了,要等天大亮以后才会有人来的。他们现在立刻要去院长那儿去开斋了。”
有一个矮小的农民帮他的忙;他把浑身的重量压在绳子上;他们一哼一唉地吆喝着,渡船开出去了。
我们向对岸飘过去,大伙没人说话。叶洛尼木用一只手机械地干他的活儿。他那温和而又哀伤的眼睛从我们每个人身上缓慢地掠过去;然后他的目光停在了一个年轻商人妻子的红润的脸蛋上,那个女子眉毛很浓,和我并排站在渡船上,沉默地收缩着身子,受不了包围她的雾气。一路上,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他那久久的凝望的目光不像是男性的。我觉得叶洛尼木只不过是在那女人的脸上去寻找他那刚去世的朋友的温柔且文静的面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