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胜利者的胜利
忏悔节【基督教节日,在四旬斋的前一周,即复活节前四十日的持斋,称之为四旬斋。】的礼拜五那天,大伙全部到阿历克塞?伊凡尼奇?柯素林家去吃油饼。您大概不认识柯素林;对您而言,大概他默默无闻,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们这班还没有飞黄腾达的人而言,他是算得上伟大、万能、聪明绝顶了。凡是做他的所谓“喽罗”的人,都不得不上他那儿去。我也跟着父亲去了。
油饼简直太好了。实在没法跟您描述:肥厚、松软、绯红。只要拿起这么一个饼,蘸一蘸滚烫的牛油吃下去——立刻另外一个饼就自己钻到您嘴里去了。还有许多的鲜鱼子啦、酸奶酪啦、鲑鱼啦、碎奶酪啦,它们只是作为细节,点缀,陪衬。葡萄酒和伏特加多得如同是汪洋大海。吃完油饼,大家又喝鲟鱼汤;喝完汤始吃酱汁鹧鸪肉。大家都吃得酒足饭饱,我父亲偷偷解开肚子上的扣子,还用餐巾把肚子盖住,这是为了避免大家看见他如此放肆。吃完饭,大家没有离座,承领袖恩准,抽起雪茄烟,闲谈起来。阿历克塞?伊凡尼奇哇哇地讲;我们这些人洗耳恭听。领袖侃侃而谈,而且很显然是想卖弄他的俏皮;话题大多带点儿幽默性质,跟忏悔节有关。我不知道他是否讲了什么可笑的事,只记得我父亲不住地戳我的肋骨,说:
“笑啊!”
我于是把嘴张得大大的,笑一笑。有一次我尖声笑起来,还使得大家全都注意我了。
“好,好!”父亲小声说,“有你的!他看着你,而且笑了……这非常好。真的,没准儿他会给你一个助理文书的位子呢!”
“是啊!”柯素林说完一些别的话后,喘着粗气说,“如今我有油饼吃,有新鲜的鱼子吃,有又白又嫩的老婆相亲相爱。我还有一个女儿,长得可真美,且不说你们这些小人物,就是公爵或伯爵见了也会看得出神,不停地赞叹。房子嘛,嘻嘻嘻……还不错!你们呢,但凡还活着,就不用去唉声叹气,发什么牢骚。人事是千变万化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例如讲,今天你们无声无息,不算什么,就如同碎碴子……小葡萄干儿——但是,谁知道呢?也许不知道哪一天你就……你就交了好运啦!什么事都会发生的!”
阿历克塞?伊凡尼奇顿一顿,接着说:
“以前,以前是什么样子啊!我的天!不是吗?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记性了。身上仅仅穿了一条破衬裤,脚上没有靴子,惊恐万状,浑身打颤……做了两个礼拜的工,才挣得到一个卢布。况且就是这一个卢布,人家也不是好好地给你,他们把它揉成一团,往你脸上一扔:拿去!每个人都敢给你一下子,欺负你,糟蹋你……每个人都可以为难你……还有一回,我有公事进见,一瞧,门道里坐着一条小狗。我朝这条小狗走过去,想要摩挲摩挲它的爪子,我说,对不起,让我过去。早安!可那条狗却对我汪汪汪地一阵叫……看门的人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就对他说:‘伊凡?波达彼奇,我一个小钱也没有……对不起!’最要命的就是这条熏鲑鱼……这条鳄鱼,我为他挨了各种各样的骂,不知道受了多少罪!就是为了这个小人物,为了库里金!”
阿历克塞?伊凡尼奇指着跟我父亲并排坐着的一位伛偻的小老头。那个老头非常勉强地在抽着雪茄烟,眨着疲惫不堪的眼睛。他平时从不抽烟,不过假如是大人物请他抽雪茄烟,他总是认为要回绝了有些不得当。他一看见那根向他指着的手指头,就非常地窘迫,在椅子上扭动起来。
“承这个小人物的情,我吃了很多苦头!”柯素林接着说,“要知道,最初我还在做他的部下。他领着我去见他!我呢,低声下气,土头土脑,一副寒酸相;他们把我安置在他的桌子旁边。从那起他就折磨我……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把刀子,每看我一眼都如同一颗打到我胸口的子弹。如今他似乎样子可怜,看起来跟蛆一样,但是当初他是什么样子!海王星!好家伙!他可把我折磨了好长时间!我为他抄写,跑去买肉包子,帮他修钢笔尖,陪他的老岳母去看戏……处处讨他的欢心。还学会了闻鼻烟!啊……每件事都在讨好他……不行啊,我想,我随身带着鼻烟盒,免得他万一要用啊。库里金,你还记得吗?家母如今已然过世了,老太太生前有一次请求他给她儿子,也就是我,两天的假期,以便能到我伯母家去分点儿遗产。他呢,好厉害,数落她,瞪起眼睛,哇哇地叫:‘你的儿子可是一个懒汉,是寄生虫,你要怎么着,混娘儿们,瞧着吧!……保准把你送到法院去不可!’老太太回家就被吓得病卧床头,当时差点儿没死了……”
阿历克塞?伊凡尼奇用手捐擦擦眼睛,把杯子里的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还想要我跟他女儿结婚,幸好……幸好我当时害了一场热病,在医院里躺了半年。啊,当初是什么样子!大家在怎样地生活啊!如今呢?呸!如今,我……我在他头上了……他要陪我的岳母上戏院去,他给我鼻烟盒,他自己也抽雪茄烟了。嘻嘻嘻!我还给他的生活里洒了点儿胡椒……胡椒!库里金!!”
“您有什么吩咐?”库里金站起来,直健着身子问道。
“表演悲剧来看看!”
“是!”
库里金挺直了身子,皱紧了眉头,举起了手来,做出一副可怜相,用嘶哑的、如同破锣的声音唱道:
“死吧,变心的女人!我要眼看着你死去!”
我们大伙都笑得前仰后合。
“库里金!过来,把这块面包加点儿胡椒,吃下去!”
已经吃得很饱的库里金,赶紧拿起一大块黑面包,洒上点儿胡椒,在笑声中咀嚼着。
“人事是瞬息不变的,”柯素林继续说,“坐下来,库里金!等我们站起来的时候,你再唱一首的什么歌……那时是你,如今却轮到我了……但是……老太太就那样去世了……是啊……”
柯素林站起来,摇摇晃晃的……
“但是我——默不作声的时候,因为我渺小、寒酸……刽子手!……吃人肉的家伙!……但是现在不同,我出头了。嘻嘻嘻!……可是,喂,你!你!我说的是你。没留胡子的!”
柯素林伸出手指头戳了戳我父亲的肋骨。
“绕着桌子跑,学小公鸡叫!”
我父亲快活得涨红了脸,马上绕着桌子踩着碎步子跑了起来。我也跟着他跑。
“咯——咯——咯!”我们两人叫着,跑得更快了。
我一边跑,一边还在想:
“我就要做助理文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