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泥潭 (1)
一
一个身穿白色军官服的青年男子骑着马,进了酿酒厂的大院子。这个厂子是属于M?E?罗特司登继承人的。中尉兴奋地跳下马鞍,马交给一个迎面跑上来的男子,进了正门。他在楼梯顶上一层遇见了一个女仆,年纪很大,态度傲慢。中尉没有吱声,只是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
女仆接过名片,看到名片上印着:亚历山大?格利高列维奇?索科尔斯基,随后就进去通报。一会儿,女仆回来告诉中尉,她的女主人不能接见他,原因是她身体有些不适。索科尔斯基努起了下嘴唇。
“真是糟糕!”他说,“听着,亲爱的,”显出很热忱的样子,“去和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说说,我必须要见见她。只要给我一分钟就行,我只耽误她一分钟。请她原谅。”
女仆慢吞吞地去见她的女主人。
“行了,可以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请进吧!”
中尉跟着她进了一个高高的、四方的大房间。他一走进这个大房间,就看到花草非常多,素馨花的那种浓香甜得令人发腻,简直要让人呕吐起来。靠墙的棚架上放着花,窗子上遮着花,天花板上垂着花,墙角上也装点着花,与其说这个房间是给人住的,还不如说它是个温室。山雀啦、金丝雀啦、金翅雀啦,穿梭在绿叶中叽叽喳喳地吵着。
“很抱歉在这儿接见您,”中尉听见一个女子的嗓音在对他说话,而且“P”的发音非常重,但却很动听。“昨天我头痛得厉害,今天我就尽力不乱动,以免再犯病。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中尉看见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一个女人坐在一张椅子上。从她那优美的手,她的嗓音、鼻子、眼睛来判断,她大约有二十六岁或者二十八岁。
“请原谅我的固执……”中尉开口说,“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索科尔斯基。我代替我表哥,就是您的邻居,阿历克谢?伊凡诺维奇?克留科夫,给您捎个口信,他……”
“我知道!”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打断了中尉的话,“我认识克留科夫。坐下吧!我不希望有个挺大的东西站在我眼前。”
“我表哥托我来求您一件事,”中尉坐了下来,接着说,“您去世的父亲在去年冬天买了我表哥的一些燕麦,还有一小笔款子没付清。那笔款子要到下个礼拜才到期,我表哥请求您特别通融一下,能否今天就把那笔款子付清——如果可能的话就好。”
中尉一面说着,一面偷眼看她。
“我不应该在她的卧室里吧?”心里想。
在房间的一个角上,有一顶像粉红色帐篷,笼着一张收拾好的床,乱糟糟地堆着被子。旁边儿放着两张安乐椅,堆满了女人衣服。裙子和衣袖胡乱地耷拉到地毯上;那儿还扔着些白色的带子、烟头、糖果纸……床底下露出各式各样的拖鞋,尖头的、方头的什么样的都有。中尉觉得素馨花的香气倒似乎是从床上和拖鞋里飘出来的,而并非从花上散发出来的。
“我欠您多少钱呢?”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问。
“两千三百个卢布。”中尉回答。
“哟!”犹太女人说,“您还说是什么一小笔款子哩!不过,今天付清了也好,下礼拜也好,反正都一样。自从我父亲去世以后,这两个月时间里,我还了那么多的债……我脑袋都被这么多的蠢事弄昏了!真要命!我得出国去,他们都老是逼我为这些蠢事劳心伤神。什么伏特加啦,燕麦啦……”她抱怨着,“借据啦,利钱啦,或者用我的帐房先生的话说,梨钱啦……烦透了。昨天我就不管那么多,把收税官给赶了出去。他带着他的特拉来司来烦我。我就对他说:‘连你的特拉来司给我一块儿滚出去!谁也不要来烦我!’他就走了。说实话,您的表哥就不能再等两三个月吗?”
“您的问题实在是非常残酷!”中尉笑着说,“我表哥等上一年都没问题,只是我可要等不及了!实话告诉你,我在为自己忙碌。不管怎样,我也得凑到一笔款子。但是我表哥手头上却没富余的钱。我只得骑着马处为他收债。我刚到我们的一个农民佃户的家里去过一趟;此刻我来找您,一会儿我还得去别的地方——我一直要忙到凑齐五千个卢布才行。我等着这笔款子有急用哩!”
“什么话!年纪轻轻的,乱花些什么钱?不知您在想什么,胡闹!……哦,您不是干了什么坏事吧?赌债?再者,莫非您是要准备结婚啦?”
“您一说就中!”中尉喜不自禁地笑了,“我是要结婚了!”
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直盯着她的年轻客人,显出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真搞不懂;人为什么要结婚!”她一边说着,一边找她的手帕。“生命是多么短暂,人的自由是多么得宝贵,您却非要给自己锁上手铐脚镣!”
“不同的人当然有不同的想法……”
“当然,当然,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想法……不过我说,您真的要娶个穷女人吗?您疯狂地爱着她吗?您何必一定要五千个卢布呢?四千难道不行吗?三千不行吗?”
“她可真能说!”中尉心想。于是他回答说:“问题在于法律规定了军官在二十八岁以前不可以结婚;除非退役或者缴五千卢布的保证金。”
“哦,我懂了。听着,您刚才说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想法……兴许您的未婚妻是个非同一般的很好的人,可是……可是一个好好的男人怎么能跟女人在一起生活呢,我真搞不明白,即便到死也搞不懂。感谢上帝,我总算也活了二十七年,我还从未遇见过一个让人受得了的女人。她们全都是虚伪的娘儿们,不讲道德,不说一句真话……也只有女仆和厨娘,我还能跟她们合得来;对那些所谓的太太们,我可不愿同她们打交道,连边儿都不愿让她们沾一点儿。但是,万幸的是她们也恨我,不来麻烦我!她们要是想跟我要钱,只会打发她们的丈夫来,她们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并不是她们高傲清高——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她们害怕我呀!哈哈!她们生怕我跟她们闹。哼,我很清楚她们对我的忌恨。真的!凡是她们拼命瞒住的上帝和男人的那些心思,我肯定会到处去说。她们怎么能不忌恨我?没关系,总之您以前也听过有关我的许多坏话了……”
“我来这儿还没多长时间……”
“啧啧啧!……您的眼神已经告诉我啦!在您来我这里前,您的嫂子大概交代了不少话吧? 让一个年轻人孤身一人来找我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她怎么会放心呢?哈哈!……但是我想问一声,您的哥哥近来可好?他人挺好的,长相可的确漂亮啊!……做礼拜时我见过他几面。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常去教堂的!我们都信那么一个上帝。对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凡世间思想总比生活重要得多……对不对?”
“对,当然……”中尉淡然一笑。
“是的,思想……不过您和您哥哥的长相一点儿也不一样。您长得也挺帅气的,但是您的哥哥比您还要强。奇怪,长得如此不像!”
“这并不奇怪;他不是我的亲哥哥,而是我的表哥啊!”
“哦,怪不得!您就要拿回去那笔款子吗?为什么一定今天不可?”
“我的假期只有几天了。”
“唉,真受不了!”苏姗娜?莫伊塞叶芙娜叹了口气,“好吧!即使我清楚您日后会骂我的,我还是给您钱吧。您结了婚,就会同您的妻子吵嘴,而且会说:‘假如那个犹太女人不把钱给我,兴许今天我还自由自在呢!’——您的未婚妻漂亮吗?”
“嗯,很漂亮……”
“哦……无论如何,漂亮总比丑陋强得多。不过对一个男人来说,无论他的妻子有多漂亮,也无法弥补她的愚蠢。”
“您的想法真奇怪!”中尉笑着说,“自己是女人,反而这么讨厌女人!”
“女人……”苏姗娜微微一笑,“这可不能怪我,我天生就是个女人,上帝安排的,对吧?但我不负任何责任,这就和您长得那两撇小胡子一样,您也不能负责。我非常爱我自己,但是谁要让我意识到我是个女人,我就开始恨我自己了。好了,请回避一下,我要穿衣服了。您在客厅里等我吧。”
中尉走出房间。
“这个女人真奇怪!”他心想,“她口齿伶俐,但是……讲得太多了,也太随便了。她神经肯定有问题。”
此刻,他正站在客厅里。这里布置得极尽奢华,很有气派。
中尉发现这里的一切有个特点,那是奢华和气派所掩饰不掉的——这里没有一丝女性的精巧细致的手留下的痕迹,反而却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就如同在车站的候车大厅,俱乐部或者戏院的休息室。
客厅里没有一件东西能显示出鲜明的犹太风味,除了那幅绘着雅各和以扫【出自《圣经?创世纪》。】相见的大画外。此时,门口出现了那位小姐,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衫,腰身勾勒得那么细,显得很苗条。他的心并因她而怦然跳动,不过也不觉得她长得丑。中尉对俄罗斯民族以外的人都怀有偏见。她笑的时候,就会露出洁白的牙齿和齿龈,这个他不喜欢。
“贫血引起的虚弱……”他心里猜测着,“她或许像火鸡一样易激动。”
“我来了!请跟我走吧!”她对他说,走在他前头,一路上拂着花草的黄叶子。
“我立即还您钱;您要是乐意,可以留下吃顿午饭。两千三百个卢布,是吗?您发了这么大一笔财,您吃午饭肯定有胃口的。您觉得我这些房间如何,喜欢吗?这左右的女人都说我这里有股大蒜的气味。我向您担保:我这里没有大蒜。有一天一个医生来看我,他身上带有大蒜味儿,我就请他到别处去散发他的香气。这里没有大蒜味儿,但是药味儿是有一些。我父亲瘫痪了一年半,搞得整栋房子都有了一股药味儿。一年半啊!他离开我了,我非常难过,但是我也有点儿为他高兴,他活着才是一种受罪呢!”
她带着中尉穿过跟客厅差不多的两个房间,又穿过一个大厅,来到她的书房,里边放着一张写字台,地毯上杂乱地躺着几本书,书面摊开,还折上了记号。从书房里的小门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张摆好午饭的桌子。
苏姗娜一边跟中尉不停地讲着话,一边打开了一个精致的柜子,柜子上有一个弯弯的斜盖子。打开盖子的时候,柜子发出一种凄凉的声音。苏姗娜又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另一把锁。
“这里有地道和暗门,”她说着,拿出一个小小的皮包。“这柜子很神秘吧?这个皮包里放着我四分之一的家产呢?看,胀得这么满!哎,您不应是打算掐死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