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吻 (1)
五月二十日傍晚八点钟,H炮兵旅的所有六个连在去露营地去的途中在美斯切契基村临时驻扎来过夜。这时候一片乱哄哄,突然从教堂后面闪出来一个穿平民服装的男子,骑着一匹奇怪的马。向这边走过来,然而不是径直地走,却像斜着溜过来,骑马的人走到军官面前,举着帽子说:
“本地的地主,陆军中将冯?拉别克中将大人请诸位军官先生立即赏光到他那儿去喝茶……”
马鞠个躬,踩着舞步,斜着身子退了回去。
“鬼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有几个军官嘟哝道,“人都困了,这位冯?拉别克却非要喝什么茶!什么叫作喝茶,我们心里可明白!”
六个连的每个军官都清楚地记得去年的一件事:在阅兵期间,他们跟一个哥萨克团的军官们也受到一个伯爵,一个退伍军人的邀请去喝茶;那位好客的、殷勤的伯爵款待得他们酒足饭跑,,却仍然不愿放他们回到村里的住处去,而是把他们留到自己家里过夜。所有这些当然都非常好,然而糟糕的是那位退伍军人有了这些年轻人给他做伴,高兴得过了火。他同军官们讲起自己光辉的过去,领他们走遍整所房子,给他们看名贵的画片,古老的版画,珍奇的武器,给他们念大人物的亲笔信,一直忙到旭日东升。那些疲乏厌倦的军官们,一心想睡觉,小心地对着袖口打着哈欠。最后主人终于放他们走了,但是睡觉就已经太晚了。
大概这个冯?拉别克也是这号人物吧?是也好,不是也罢,反正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军官们换上整整齐齐的衣服,把周身上下收拾干干净净,成群结伙地去找那位地主的家。在教堂的广场上,他们听说那位先生的家可沿下面的路走——从教堂的后面下坡到河边,顺着河岸到一个花园,然后顺着一条林荫路走到那所房子;或者走上面的路可以——从教堂照直沿大路走,在离村子将近半俄里的地方就到了大人的谷仓。军官们决定走上面的路。
“这个冯?拉别克到底是什么人物?”他们一面走一面闲谈,“就是当初在普列甫纳统率H骑兵师的将领吧?”
“不,那人不姓冯?拉别克,单姓拉别克,没有冯。”
“天气多么好啊!”
大路在头一个谷仓那里分成两股:一股照直往前延伸去,消失在昏暗的暮色里;另外一股向右拐,通向主人的房子。军官们向右拐弯,讲话声音也开始放低……前面,主人宅子的窗子里放着光。
“好兆头,诸位先生!”一位军官说,“我们的‘猎狗’跑到大伙的前头去了;也就是说,他已经闻出我们前头有猎物了!……”
中卫洛贝特科走在前面,他善于很远就能辨出前面有女人,所以在我们这个旅里以这种嗅觉出名;他扭过身来说:
“对了,这里肯定有女人;我凭本能就觉查出来了。”
冯?拉别克本人在门口迎接军官们。他和客人们握手,说他见到他们非常高兴,非常幸福,并且恳求他们原谅他没有请他们来过夜。原因是有两个带着孩子一起来的姐妹,几个兄弟,几个邻居来看望他,使得他一下子没有空房间了。
将军和每个人握手、道歉、微笑,但是从他的脸上明显看得出来他绝不如去年那位伯爵那样乐于待客。他邀请这些军官,只是因为出于礼貌要求他这样做罢了。军官们自己呢,一面走上楼梯,一面听他讲话,一面觉得他们受到邀请,也只是因为假若不邀请他们未免有些不像话罢了。他们听见听差们匆忙点亮楼下走道里和楼上前厅里的灯,不禁觉着似乎他们随身把不安和不便带进了这个宅子一样。既然已经有两个带着子女的姐妹、弟兄、邻人聚会到这所房子里,那么十九个素不相识的军官受到欢迎吗?
到楼上,在客厅门口,军官们见到了一位又高又苗条的老太太她殷勤而又庄严地微笑着,说她见到客人们非常高兴,非常幸福,道歉说她和丈夫这回无法邀请军官们在这里过夜。每当她从客人面前扭转身去办点事,她那美丽而又庄严的笑容就立即消失了,那么事情是很显然的:她这一辈子是见过许多军官的,现在她对他们已经感觉不出有什么兴趣了,即便她邀请他们到她家里来,而且道歉,那也只是由于她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要求她那样做罢了。
军官们走进大饭厅,在那里已经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坐在一条长桌的尽头喝茶。在他们的椅子背后,可以隐约地看到一群男人笼罩在雪茄烟的云雾里,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个瘦长的青年,正在高谈阔论着什么。
“诸位先生,你们这么多人,简直没有办法给你们作介绍了!”将军大声说,尽力说得很快活,“你们自我介绍吧,请各位不要客气!”
军官们有的带着严肃的,甚至可以说很严厉的表情,有的装出勉强的笑容,大家都觉得极不自然,就随便鞠了个躬,坐下来喝茶了。
这些人里面最觉得拘束的是里亚包维奇,他是个带眼镜的军官,身材短小,背有点儿佝偻,生着山羊胡。他那山羊腮和眼镜却好像在说:“我是全旅当中最腼腆,最谦卑,最无光彩的军官!”起初他刚走进饭厅,坐下来喝茶的时候,怎么也不能够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张脸或一件东西上。他如同初次当众表演的朗诵者一样,尽管瞧见了眼前的一切东西,可是显然不十分理解(依生理学家说来,这种尽管看见却不理解的情形叫作“精神的盲目”。)。里亚包维奇渐渐适应了新环境,眼睛也亮了,便开始观察。
他既然是一个不善于交际的、腼腆的人,那么最早引起他注意的就是他最不行的地方,也就是他新认识的主人的出奇的大胆。冯?拉别克,他妻子,两位上了年纪的太太,一个身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姐,留着红色络腮胡子(原来是将军的儿子)的青年,事先排练过似的,非常灵敏地夹在军官当中坐好,马上热烈地争论起来,客人们连插嘴的机会也没有。穿淡紫色衣服的小姐热烈地表明炮兵要比做骑兵或者步兵要轻松许多,冯?拉别克和上了岁数的太太们的看法则恰恰相反。紧跟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起来。里亚包维奇瞧着那位淡紫色的小姐热烈地争论她所不熟悉的、完全不没有兴趣的事情,冷眼看出来她脸上一会儿出现不诚恳的笑容,一会儿那笑容又消失了。
冯?拉别克巧妙地把军官们引入讨论中来,同时一会儿也不放松地盯紧他们的杯子和嘴,观察他们是否都在喝酒,是否茶里都放了糖,为什么有些人不吃饼干或者不喝白兰地。里亚包维奇看得越久,听得越久,他就越发喜欢这个不诚恳的、但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的家庭。
喝完茶以后,军官们陆续走进客厅。洛贝特科中尉的本能一点儿也没有欺骗他,客厅里果真有许多小姐和年轻女人。“猎狗”中卫不一会儿就站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很年轻的金发女郎身旁,雄纠纠地弯下腰去,微微笑着,风流地耸动肩膀。他好像在讲些很有趣味的荒唐的话,因为金发女郎带着鄙夷的神情瞧着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淡漠地问一句:“真的吗?”“猎狗”假如乖了一点儿,从这无关痛痒的“真的吗?”,应该能够觉察出来:她不一定喜欢这样的“猎狗”!
钢琴响了,忧郁的华尔兹舞曲由敞开的窗口漂出来。不知是为什么,大伙都想起来窗外已是春天,五月的黄昏了。每人都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玫瑰、紫丁香、白杨的嫩叶的香气。里亚包维奇斜眼看着窗口,微微笑着,开始留意女人的动作了。他觉得玫瑰、紫丁香、白杨的气息好像不是从花园飘过来的,而是从女人的脸上和衣服上冒出来的一样。
跳舞开始了……里亚包维奇站在门口,夹在不跳舞的人群当中旁观。他这一辈子一回也没有跳过舞,他的胳膊也一回没有挽过上流女人的腰。一个男人在大家面前搂着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的腰,让姑娘把手放在自己的肩头,里亚包维奇看了总是十分喜欢。可是他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那样的男人。每当想到自己的胆小,背有点儿佝偻,没有光彩,腰细长,络腮胡子像山猫,心里就隐隐做痛。但是年深日久,他也就习以为常了,现在瞧着同伴们跳舞,大声说笑,并不再嫉妒,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等到卡德里尔舞开始,冯?拉别克的儿子就走到不跳舞的人面前,邀请两位军官去打台球。军官跟他一块儿出去。里亚包维奇无所事事,心想至少应当参加一下大家的活动才好,跟着他们一起出去。他们走进一个房间。有三个带着睡意的听差便从沙发上跳起来,小冯?拉别克和军官们穿过一长串房间,最后走进一个不十分大的房间,那里放着一个台球桌子。他们就开始打台球了。
里亚包维奇除了打纸牌以外不玩其它的东西,他站在台球桌旁边,冷淡地瞧着打台球的人。打台球的人没人留意他,只不过他们时常有谁碰到他的胳膊,或者一不小心,球杆的一头戳着他,就扭转身来说一声:“对不起!”第一盘还没打完,他就觉得厌倦了,觉得他在这里是多余的,而且妨碍了别人……他想回到客厅去,就往回走了。
他走到半路上,发觉自己走错了路。他清楚地记得在回去的路上,他应当遇到三个带着睡意的听差,但是他穿过了五六个房间,那三个带睡意的人,如同钻进了地底下似的。他发觉自己走错了,便转身退回去一段路,往右转弯,走进了没有见过的一个昏暗的房间。他坚决地拉开了一扇他偶尔发现的门,走进了一个漆黑的房间。他看到前面有一道门缝,从那道门缝里射进一束明亮的光。门外面传来隐隐的,忧郁的玛祖卡舞曲的声音。这儿也和客厅一样,敞开了窗子,有白杨、紫丁香、玫瑰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