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仲达,你是有所不知啊!老夫出身西凉寒门,这一生原本只想顺顺当当做个臣僚就是了。结果,一路走来,那是一路的颠沛坎坷啊:当初,老夫在长安初出仕途之际,莫名其妙地便遭到了王允‘绝杀令’的通缉;后来,在李傕、段煨的手下献谋效劳,又遭到他们的明猜暗忌,险些贱命不保;到了许都朝廷期间,杨彪、伏完、荀攸等又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对老夫极尽排抑压制之能事;如今大魏应天受命、代汉开基,老夫立身新朝,仍是摆脱不了被人嫉妒陷害的厄运……老夫这一生,过得好生坎坷啊!”
看着白发苍苍的贾太尉第一次和自己这么掏心窝子讲话,司马懿的心底油然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感动。他感觉到了贾诩对自己的那份深深的真挚。顿时,他心头一股热流暗暗涌起,柔声便向贾诩劝慰道:“贾太尉一世聪明、度量如海,何必为这些宵小之徒的责难而痛心疾首?您只需端居台阁、坐而论道、为国献策,懿一定不会让您这位劳苦功高的大魏定鼎之臣遭到任何不公待遇的!”
贾诩从刚才些许的失态中迅速调整了心境,让自己的情绪恢复成一片平静。他咀嚼着司马懿的话,沉吟了一会儿,转眼向司马懿看来:“对了,老夫听闻陛下近日发布的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是在司马仆射你的苦心谏议下颁出的?”
司马懿脸上微微一红:“贾太尉,懿只是向陛下秉公直言、据理力争罢了,那道《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能够顺利颁下,终归要感激陛下的圣明大度啊!”
贾诩看着他的那对眸子里隐隐似有波光一漾,随即捋着须髯悠悠而道:“当年荀彧荀令君曾经盛赞司马仆射是‘聪亮明允、雅识经远、推方直道、中正仁和’,如今看来果然是言下无虚!你能虚心尽意,日进善道,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将顺其美,匡救其过,则足以堪称‘社稷之臣’也!就凭你劝谏陛下颁下《有灾异而勿劾三公诏》一事,不仅是我贾文和打心里感激你,便是钟繇司徒、王朗司空他俩也都会深深感激你的。”
司马懿一听,慌得连连摆手:“贾太尉真是过奖了!懿只是尽到了一个忠良之臣应尽的职责罢了,没什么可以称道的……”
贾诩微笑着正欲开口,精舍门口处仆人忽然禀道:“启禀老爷:骠骑大将军、都阳侯曹洪之嗣子曹馥前来登门拜谒。”
“曹馥?”贾诩听了,眸中倏地亮光一转,神色微微一动,沉吟了一下,徐徐答道,“你且回去转告于他,就说老夫身有不适,早已卧榻休息了,今日闭门谢绝宾客……”
“好的。”那仆人“噔噔噔”向外跑了出去。
贾诩又将目光转投在司马懿脸上,淡然笑道:“司马君何必如此谦虚?你平日里给大家暗中所做的好事,实在是多了去也——当年陛下龙潜东宫之时的那一道手诏,也是你苦心建议陛下撰写的罢?”
“哪……哪一道手诏?”司马懿一愕。
“好吧,老夫就将那道手诏的内容念来给你听一听:‘曹丕若立为魏世子,必令贾氏一族代代与曹氏同荣,亦定以杨彪太尉之位赠予贾公。’——怎么样?司马君,你现在可想起来了?”
司马懿心头不禁暗暗一震:“原来是陛下的这一道手诏啊……唉,往昔之事,实是不值一提,何劳贾太尉挂齿?”
贾诩唇角微露的笑意愈来愈深:“司马仆射竟能如此看重老夫,又如此暗助老夫,老夫真的是感激万分——日后定当重重报之!”
司马懿满脸真诚地向贾诩说道:“贾太尉以一介寒士之身而能迈越群贤、荣登三公首位,堪称‘人中之杰’!懿对您一直深怀敬意。区区薄劳,您何必如此多礼?”
贾诩呵呵一笑,抚了一抚颔下苍髯,正要开口应答之际,精舍门口处又传来了仆人的禀告之声:“启禀老爷:小人出去将您所教的话回复了曹馥公子,可是他当场就在府门口外跪了下来,口口声声说:‘若是贾太尉不肯接见他,他就在那里长跪不起。’”
贾诩一听,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这个曹洪……他也真是的!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这么死皮赖脸的求人算什么事啊!罢了!你就放那个曹馥进来吧!”
那仆人听了,便一迭声地应着跑了去。
贾诩瞧着那仆人的背影,干干地一笑:“这厮怕也是在外面得了那曹馥给的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力地给他通禀吧……唉,曹洪家果然是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之道。可惜,这一次恐怕有些棘手了!”
“这个……贾太尉,你既有要事与曹馥相议,懿是否应该回避一下?”司马懿见状,便欲起身而去。
“不必。司马仆射暂且留下来听一听老夫与曹馥所议之事,应该对你还有些益处的。”贾诩眼中精芒一动,瞧了瞧自己精舍当中那座绘有陈平画像的紫檀木架纱面屏风,抚须一笑,“呵呵呵……有劳司马仆射且去那座屏风背面稍坐片刻,如何?”
司马懿心念一转,顿有所悟,便会意一笑,转入那座纱面屏风后面坐下静待了。
寡情的曹丕
“咚咚咚”精舍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疾奔而来,接着一个炸雷般的话声蓦然响起:“贾太尉!贾太尉!您可要大发慈悲救一救曹某的父亲大人啊!”
这个声音震得让人耳鼓发麻,但在那响亮之中却掩不住带着一丝隐隐的哭腔。
虽然早就猜到曹洪可能会出事儿,但司马懿却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猛。他的心弦不禁一下绷紧了——曹洪莫非已经被廷尉拿下治罪了?!
这时,却听贾诩一如往日端坐庙堂一般,不慌不忙地说道:“别慌,别慌,曹公子,你且坐下来慢慢说话……”
“哎呀!贾太尉!贾伯父!曹某现在哪里还坐得住啊!都火烧眉毛了——曹休那个‘冷面仔’带着一大批羽林军,把我家的府邸早围了个水泄水汇不通,口口声声催着要送我父亲到廷尉诏狱去接受讯问。我那父亲大人是吓得当场就瘫在了榻床之上,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贾诩慢慢捋着自己颔下的花白须髯,双眼半睁半闭的:“哦?陛下要送骠骑大将军去廷尉诏狱?这个倒很是蹊跷啊……不过,曹公子你向老夫来求什么助呢?曹仁大将军的罗夫人,你的那位堂叔母不正住在你们骠骑将军府邸的隔壁吗?曹公子你应该向她求救啊!——请她代表曹大将军出面到陛下跟前去转圜一下嘛……”
“贾太尉,您有所不知,曹某已经去找过罗叔母了,可罗叔母讲了:这一次事件是陛下让夏侯尚传了口谕给他们的,不许他们为我父亲说情。她和曹仁叔叔都不敢出面营救,以免适得其反。”
司马懿在屏风后面听得清楚,看来,这一次曹丕对曹洪的确是蓄愤已久,准备狠狠报复了!唉……曹洪身为宗室宿将,竟遭自己的堂侄这般打击,也似乎太过酷烈了些。
贾诩却是沉吟了良久,慢声而道:“这个……曹公子,以曹仁大将军那样的亲室之亲、勋臣之尊,尚且不能为你父亲大人转圜,老夫又有何策可出?曹公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曹馥听罢,一边在地板上“咚咚咚咚”地猛磕起头来,一边声泪俱下地哀求道:“贾太尉,家父今日让小侄前来找您时特别叮嘱了,说您智谋渊深、仁心似海,必能念在当年和家父一道同侍武皇帝西征马超时并肩血战、与子同袍的份儿上,施以援手救他一把的……”
听了他这番泣诉,贾诩不禁深深地踌躇起来。过了半晌,他长长一叹,缓缓开口道:“论起来,曹洪将军为人豪爽大方,平时待老夫的情谊也不薄。他而今遭此困厄,老夫看了也很是难受。这样吧,曹馥贤侄,老夫听闻你府中金银珠宝堆积如山、绫罗绸缎连绵如海、谷粟粮囤成百上千——这大概就是你父亲的‘病根’所在了!你且回去,一边劝说你父亲先乖乖地去廷尉诏狱之中自系待罪,一边将那些金银绸缎、谷粟米粮悉数捐出,以供陛下军国大计之用。也许,唯有如此,方可助你父亲逃过此劫。”
“什……什么?贾太尉——您这是要让我们曹家尽散家产?家父只怕会很心痛啊……”
“心痛?呵呵呵,心痛可比得上桎梏加身、身陷囹圄之痛?你们自己赶紧主动散去家财,献给陛下,或许曹洪将军尚能免去不测之灾。倘若你们贪恋钱粮财帛,不肯献给陛下……老夫只怕曹洪将军更有莫大之殃啊!”
“贾太尉!曹某焉敢顾惜财物?比起家父的平安来,这些钱粮财帛又算什么?只是……只是,陛下素以汉文帝自诩,一向倡俭扬廉,恐怕不会将这些钱粮财帛放在眼里吧?”
“不错,陛下富有四海,岂会看中你家这点儿财物?实话告诉你吧,陛下看上的不是你们这点儿钱物,而是这些财物背后你们家的那份忠心。”贾诩只得向曹馥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一些隐秘之情挑明了给他瞧,“曹馥侄儿,贾某记得陛下曾经提起过:当年丁仪兄弟和杨修在邺城、许昌举办的那几场规模盛大的平原侯诗文共赏典会,曾经请了成千上万的高人雅士出席参加,还接连办了七天七夜的酒筵大席,那些开支花销是不知费了多少钱粮帛物啊!据陛下讲,他一直都记得那都是曹洪将军在幕后掏钱支持的。难道曹洪将军家财万贯,却单单对平原侯曹植这般慷慨豪爽?而今陛下南征在即,也是急需钱粮帛物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迟迟不肯有所表示——所以,你们府中今日猝遭此变,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
曹馥听罢,脸色顿僵,沉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又伏在地板上重重叩了几个响头,有些酸酸涩涩地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曹某终于明白了!唉!陛下既有此意,又何必这般做来?我家所有财帛,都是当年武皇帝所赐,今天不过是要一股脑儿还给他们罢了!曹某回府之后,立刻劝说家父自行入狱待罪,并马上捐出我府中一切钱粮财帛,以供陛下的军国大计之用……从此之后,我曹馥全家上下自当退回沛郡老家闭门幽居,终身不再踏进洛阳京都一步!”
贾诩投桃报李
坐在屏风后面悄悄倾听的司马懿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日在皇宫大内之中,曹丕声称会给他和陈群弄来“数十万石军粮”以备南征,原来就是这样搞到的啊!他这不是明火执仗地“逼抢”嘛!这样的手法未免有些太拙劣了!
待曹馥告辞离去之后,司马懿这才从屏风背后转了出来。贾诩仿佛有些失神地注视着精舍的门口,嘴唇嚅动着,半晌才冒了一句出来:“荀令君曾经讲过一段话,让老夫一直记忆犹新:缺少人情味儿的驭臣之道,终究是往前走不远的……”
司马懿听了,如闻偈语,心中不禁一阵摇荡。但他此刻亦不可能当着贾诩的面乱讲什么,只是抿着嘴暗暗一叹。
叹过了之后,他一瞥眼,突然看到贾诩的腰际竟是空空如也!心念猝动之下,他禁不住失声问道:“咦……贾太尉,您腰间佩着的那块‘紫龙玦’到哪里去了?”
贾诩脸色微微波动,淡然说道:“那块玉玦么?不过是一件身外之物罢了。老夫已经将它交还给陛下了。老夫德薄福浅,享用不起这宗‘御赐重宝’啊。”
司马懿一听,心头剧震:那日在朝会大典之上,曹丕已经分明暗示了对“紫龙玦”的念念不忘之情。贾太尉是何等的聪明圆融之士?他自然是心领神会,下来之后只得恭恭敬敬将紫龙玦交还给曹丕了。然而,曹丕居然也就厚颜无耻地受之而不辞!要知道:这块紫龙玦可是他当年在立嗣之争中竭力送给贾诩的一件“信物”啊!
不过,曹丕在接下这紫龙玦时,也象征性地给了贾诩一点儿补偿:赐予了他一坛楼兰国葡萄酒。贾诩今天在招待司马懿时也不好把这坛葡萄酒的来历向他说明,就随口说是韩护送的。但内心深处,贾诩当然是又羞又恼,只是极力克制着自我消化掉了。
所以,当司马懿这时提起紫龙玦这事儿时,他的心境起初还有些风生水起,到后来就渐渐平复了。他呷了一口葡萄酒,静静坐了片刻,才悠然说道:“天子之尊、受命之君,作威作福,予取予夺,谁敢不从?一切以天子之心为心、以天子之念为念,这也许就是咱们身为庙堂之臣的最佳选择罢。”他目光一掠,瞧见司马懿眉眼间隐隐含有不平之意,心底不禁为之暖了几分,便压着心中的感动,淡淡笑道:“哦……对了,司马君,老夫讲一句本不该讲的话:依你的个性,在老夫看来,你只怕待在这洛阳城中上下周旋、左右交游,虽然是尽心竭诚、任劳任怨,日后亦终是难得善果啊。”
贾诩的这番话就说得很是有些贴心了。这让司马懿不禁深为感动——他眼眶一湿,在席位上深深躬下腰来:“懿恭请贾太尉指点迷津。”
“如今刘备发兵杀出巫峡,伪蜀与江东之间的交战已是不可避免。陛下又念念不忘尾袭其后坐收渔翁之利,所以,朝廷的南征大计势在必行!那么,选准合适的将领人选乘隙出击,乃是朝廷的当务之急!不过,依老夫猜测,陛下可能还是想依靠夏侯尚、曹真、曹休等亲信宿将前去扫平吴蜀。只可惜,非常之事,须待非常之才任之,方可建下非常之功!夏侯尚、曹休、曹真等人虽是骁勇善战,但在老夫眼中实在算不上‘非常之才’也,恐怕难当南征大任……”
贾诩乃是执掌天下兵马将帅擢拔之权的当朝太尉,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贬低夏侯尚、曹休、曹真的将才,却令司马懿感到一丝意外。他不禁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那么,在贾太尉眼中,谁人堪称‘非常之才’?”
贾诩双瞳一缩,深深地盯了他一眼,语气里透出几分莫名的神秘来:“不错。在老夫的心目之中,确实装着一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不过,老夫若是说出此人的姓名来,司马君你可不要吃惊啊!”
司马懿不露声色地答道:“这个……还请贾太尉尽言相告——懿也很想知道这位文武兼备的非常之才的高姓大名!”
“呵呵呵……在本太尉眼里,这个能够胜任灭吴定蜀之人非司马君莫属啊!”
司马懿这时是真真切切地大吃一惊了:“懿何德何能,何以堪之?”
贾诩端起鹅黄玉双耳杯,一边轻轻地呷饮着,一边慢悠悠地说道:“你怎么不行?当年先帝在世之时,你度支中郎将也当过、丞相府兵曹掾也当过、丞相府军司马也当过,而且老夫曾听闻,当年邺城魏讽潜结汉室遗臣作乱之事,也是你全力辅佐当今陛下调兵遣将,于一夕之间雷厉风行地荡定的!这都证明了你是出将入相、文武双全的‘非常之才’——那灭吴定蜀之大任,你如何担当不下来?老夫一定要向陛下全力举荐你为南征大军之方面重将!”
说到此处,贾诩暖暖的目光似一脉夕晖般向司马懿眼中投了过来:“你若是成了一员方面大将,就不必像老夫这样,被人忽轻忽重地在朝廷格局的天平上,当作一块砝码搬来搁去了……”
这些场面上绝不能讲的肺腑之言,他都倾诉给了司马懿。司马懿感动得五内俱沸,心里又酸又热,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眼上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