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彦芹大踏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公司大厅,径直来到后面的经理室前,气呼呼地推开门,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兼好友银星熠果然在公司中,此刻正坐在办公桌后面聚精会神地敲击电脑键盘。桌脚的字纸篓中千篇一律的是几个方便面的空口袋和矿泉水的空瓶子。
温彦芹侧头看看,饮水机果然是空的,他非常不满地来到办公桌前,将手里的塑料袋重重地摔在桌子上,大声说:“给!你的午餐!”
银星熠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中午两点钟过了,怪不得觉得有些饿了。他不客气地抓过塑料袋,取出里面的两个一次性泡沫饭盒,打开装菜的饭盒一看,是一份青笋肉片,不由轻轻皱了皱眉。飞快地瞄了一眼温彦芹,见他的不满明显写在脸上,便决定不计较了。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平时准备好的涪陵榨菜,撕开包装后,到了一半在饭上面。正要吃,又被温彦芹一把抢过饭盒,拿到一旁的微波炉上热了热,才非常不满意地又给了银星熠。
银星熠迅速地扒完了饭,将空饭盒和一口没动的青笋肉片一起放进了塑料袋中。瞄见温彦芹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又拿起只吃了一半的涪陵榨菜也装进了塑料袋中,然后才把塑料袋丢进桌脚的字纸篓中。
看看温彦芹的神色还是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银星熠心叫不妙,但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银星熠还是决定不理会温彦芹了,再次将心神集中在做了一半的文件上,又开始敲打电脑的键盘。
温彦芹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银星熠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更没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心中愈来愈气,几步绕到桌子后,伸手直接按了一下电脑机箱上的开关。
只听“啪”地一声轻响,电脑显示器上跳动的字符闪了一下后,变成漆黑的一团。
温彦芹挑衅地昂头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心中却在怀疑,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粗衣素食,一天也难得说几句话的人,和那个应酬客户时谈笑风生,鲜衣美食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或者说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在这个完全属于银星熠的公司中,温彦芹是唯一敢挑战老板权威的人。由于银星熠整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话果断干脆,其他的同事都有些怕他,没人敢冒大不讳去触怒老板,到最后使得银星熠成了标准的孤家寡人,连秘书也没有一个。
银星熠以前也有过几个秘书,后来都由于受不了他的冷漠而辞职了,然后就是乔娜。乔娜去世后,银星熠再也不肯雇用秘书了,温彦芹只好自己雇用了三个秘书,同时充当老板的助理兼秘书。实际上这份工作也只有他才能胜任,因为银星熠只有在对着他的时候,才会多说几句。
银星熠看温彦芹今天的脾气大得很,决定顺着他,推开键盘,抬头看着温彦芹,淡淡的说:“大哥,你自少也应该让我存个盘嘛,那可是我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的心血。”
温彦芹生气地看着银星熠,冷哼一声说“不要认为别人都是傻瓜,电脑隔一段时间会自动保存的,你的心血浪费不了!”随即恍然说,“怪说不得我昨天到你家去找不到人,原来你娃娃昨天就没回家!”他一点也不担心银星熠的文件,因知道银星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的计划都在他的脑袋中装着呢。
银星熠拿温彦芹没办法,靠在椅子背上,无奈地说:“大哥,今天是正月初一,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温彦芹更是生气,指着银星熠的鼻子:“你娃娃还晓得今天是大年初一唆!还有心思跑到这儿加班?有啥子工作硬是要你今天完成?你昨天上午是咋个答应我的?”
银星熠眼看温彦芹是不肯罢休了,只有站了起来,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低声说:“我去年就是在你家过的年,整个春节都让伯母陪着我伤心。今年可是你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我不想让我再破坏了你家的气氛。”
温彦芹听得一愣,气也消了一半,说:“可是大过年的,你也不能一个人呆在公司里呀!”
银星熠摊手苦笑:“大哥,那你说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武术馆这几天也不开门,回家去陪乔娜又一定会被你抓住。我在街上逛了很久,还是只有到公司里来。”到武术馆练习自由搏击是银星熠唯一的消遣。
温彦芹听银星熠说得凄凉,心中一痛,怒火又升,用四川话大吼:“怪说不得我昨天晚上到处找,都找不到你娃娃,到你家去也没得人,公司里也没得人,原来你娃一个人躲到街上去了!你是咋个答应我的?又是咋个答应乔娜的?你这个样子叫会保重自己啊?走,快点跟我回去!我昨天没有把你带回去,脑壳都被我妈骂烂了,连娟娟都在骂我。还是我妈了解你,逼到我再到公司来找你,还硬是被她说中了。”
熟悉温彦芹的人都知道,他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说四川话,现在他不仅说了四川话,还说得那么大声,表示他已经非常生气了。
银星熠不想再触怒自己唯一的朋友,默默得提起字纸篓中的垃圾乖乖地朝门外走去。
大吼过后的温彦芹伤心地摇摇头,跟在银星熠后面锁上办公室的门,追上他无奈地说:“老大,你一定要这么折磨自己吗?”温彦芹比银星熠大了七岁多,不生气的时候总是叫银星熠“老大”,一生起气来,银星熠就成了“小娃娃”。
银星熠没有说话,心想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乔娜已经去世一年多了,公司的规模也比以前扩大了很多,只可惜乔娜看不见了。
富康车中反常的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对银星熠沉默的惩罚,其他时候都并不多言的温彦芹,最喜欢在银星熠的耳边喋喋不休地唠叨,可是他今天一反常态一声不吭,只是呆呆看着专心驾车的银星熠出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才能让他快乐起来呢?
银星熠有时下人们羡慕的一切,人长得漂亮不说,也极是聪明能干,天才横溢,今年才二十三岁,创建公司只有四年的时间,公司的资产已经有好几千万,他自己私人账户的存款也有一千多万了。他的事业非常成功,金钱一直都在迅速的增长中,可就是一点也不快乐。生活简单到刻薄的地步,除了公司和自由搏击外,其他任何事情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温彦芹知道,银星熠其实对赚钱也没有兴趣,不过是借公司来打发日子而已,这从他握着一大笔存款而不拿去投资就很清楚了。
不论春夏秋冬,他身上永远是一套牛仔装,温彦芹如果没有给他带盒饭,他就靠方便面来打发日子,他唯一的奢侈品就是他正在驾驶的这部富康车了。他完全可以买更好的车子,但他却只肯要这一款的车。他喜欢这部车的名字,“富”是他目前的写照,“康”则是他的希望。像他自己曾经说过的,钱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数字的增加。
温彦芹的思绪回到了八年前,那时他刚刚认识银星熠,对他还并不熟悉。
他们是大学的同学,住在同一个寝室中。同寝室的四个同学中,温彦芹是复习了四年才考上大学的,是当然的老大哥。银星熠却是连跳了好几级后,被保送进大学的,是寝室中的小弟弟,比温彦芹足足小了七岁多。
刚进校门的温彦芹和银星熠的感情并不像现在这么好,最开始只是作为老大哥的温彦芹自然而然的关爱起小弟弟银星熠。尽管银星熠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强,温彦芹还是尽量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做一些帮他打开水之类的小事情。可是温彦芹很快发现银星熠并不领情,他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和温彦芹说过。
银星熠无疑是非常优秀的,各个方面的能力都很强,称得上是出类拔萃。沉默而有性格,充满了神秘的吸引力。而且他人又长得非常漂亮,肤色白皙,尤其是一双凤目中似是无情却又略带忧郁目光,勾魂摄魄,魅力十足,很快引起了同学的注目,特别是很多的女孩子都喜欢他,说他又漂亮又酷。可是他也真的非常沉默,从来也不给任何人好脸色。越是这样,那些女孩子越是觉得他有性格,穿花蝴蝶一般到寝室中打听他的消息。
只可惜同寝室中的人除了知道他的名字外,对他也是一无所知。刚开始大家对他还很好奇,但因为问他任何问题他都永远只有最简单的答复,甚至是根本不回答,大家也懒得在问他了。虽然心中充满了好奇,他们还是直接当他是寝室中的一个透明人,欣喜的接待每一个因他而来的美眉。
银星熠也真的像一个神秘的透明人,除了上课和睡觉的时间外,寝室中的伙伴几乎看不见他的人,就算是他偶尔呆在寝室中,也只是独自坐在床头看书,安静得像一块木头。哪怕是寝室中的其他人吵翻了天,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
银星熠晚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校的图书馆中度过,其他的课余时间却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到了星期日,更是整天不见踪影。
银星熠的生活极其简朴,几乎达到了寒酸的地步,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多余的,吃饭也永远是最便宜的一份素菜。温彦芹一度认为银星熠家里很穷。他自己家中也很穷,最了解穷人的困难,也了解穷人的骄傲,所以他没有因为银星熠的沉默而放弃对他的关心。不过也仅仅是关心而已,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并没有探究别人秘密的兴趣。
温彦芹真正开始了解银星熠,始于大二的下半学期,源于温彦芹家中的一件不幸。
大二刚开学的时候,温彦芹的父亲就有些不舒服,但他为了温彦芹的学业却不肯休息,也不肯到医院中去彻底检查,像他们那样的工人家庭供养一个大学生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到了大二的下半学期,温彦芹父亲的病情到了拖无可拖的时候,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
温彦芹就这样失去了父亲,家中也失掉了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而家中还为了父亲的病借了大量的外债。母亲微薄的退休金和她为人家带小孩的一点点收入仅仅只够生活,连还债都不够,更别提供养温彦芹继续读书了。
温彦芹赶回家见了父亲最后一面,回到学校后没有和任何人提起家中的变故,默默办理了休学手续。同时他也很后悔自己的任性,当初要是不自己坚持上这所学校,而是随便找一家大学上了的话,现在早就毕业了,不用父亲这么辛劳,父亲一定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因此他就是牺牲学业,也不能再让母亲过于操劳了。
然后他带着一笔钱到两个他做家教的家庭去辞职。因为父亲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匆忙回家的时候连一个带课的人也没来得及找,他可以想象那两家人一定是很生气,所以他准备退回这学期的家教钱。出乎意料的是,两家人都不仅没有责备他,还没口子的称赞带课的人,因为带课的人讲课生动极了,还夸赞他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自己有事还没忘记请一个那么优秀的同学来带课。
一头雾水的温彦芹急忙询问是谁来替自己带的课,东家的回答让他真正大吃一惊,他想过是任何人,却绝对想不到主动带课的会是银星熠。他实在无法想象,一天也难得开一次口的银星熠是如何给人上课的,居然还“生动极了”!
在听了他的辞呈后,两个东家都表现了一番惋惜之色,然后小心地问他能否让他的好友银星熠以后继续来上课。温彦芹不敢胡乱答应,他还一点也摸不清银星熠的脾气,好在东家并没有因为这一点责备他。后来温彦芹才知道,他的两个东家都曾经问过银星熠同样的问题,立刻被银星熠极干脆地拒绝了。
温彦芹不愿意打扰别人正常的作息时间,一直等到晚上,才在校园中截住刚从图书馆出来的银星熠,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帮我带课?”眼角瞥见银星熠手中拿的居然的一本《资治通鉴》,惊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正在学习尖端科技的人,会去看这种老掉牙的无聊东西,即便是要看,也应该是看一些《三国演义》、《水浒》或者唐诗宋词之类的书。他一直认为银星熠是在图书馆用功,所以才能保持那么好的成绩。
银星熠似乎没注意温彦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简单地说:“不为什么。”
温彦芹当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这根本和没答一样嘛,他开始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地追问。这一点慢慢地演变成了他和银星熠相处的一种习惯。在他以后和银星熠的交往中,他总是喜欢在银星熠的耳边不停的唠叨。
大概实在是听烦了,银星熠瞪了温彦芹几眼后,突然一句话也没交代就转身离开了。
温彦芹气极了,发誓一定要问一个明白,拿出当年复习考大学的恒心,紧跟在银星熠的身后,一个劲地追问不休。他当年完全可以上一个二流的大学,但他下定了决心要来这里,在家复习了四年,还硬是让他考上了。
银星熠只想摆脱温彦芹,加快脚步离开了校园,可还是无法甩掉下定决心的,跑得气喘吁吁的温彦芹。学校本来就不是在市中心,银星熠又有意愈走愈偏僻,于是他们碰上了又一件让温彦芹大跌眼镜之事。
有几个无赖将他们两人当成了肥羊,围着他们,恶狠狠地逼他们交出身上的现金。
温彦芹想到自己比银星熠大,又正心中不痛快,加上本来就没有钱,怎肯屈服?奋力抵抗,不过他怕牵连银星熠,尽力挡在银星熠的面前,当然不是那些无赖的对手。
银星熠先是很深情古怪地默默站在一旁看着温彦芹挨打,等温彦芹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后,忽然大展神威,以一敌五,居然三招两式便料理了那几个无赖,让温彦芹咋舌不已。后来温彦芹了解到,银星熠从上中学开始就一直在练习自由搏击,成绩和他的功课一样优秀。进了大学以后,也一直在利用课余时间练习,几个小流氓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打赢后的银星熠没有露出一点胜利的喜悦,瞪着狼狈万分更惊愕万分的温彦芹,冷冷地威胁说:“你再跟着我,我让你和他们一样,几天都上不了课。”
温彦芹并没有把银星熠的威胁当真,却还是长叹一声,说:“我今天刚刚办理了休学的手续,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上课了。我一直当你是小弟弟……不知道你原来是那么讨厌我的。不打搅你了。”掉头缓缓朝学校走去。
银星熠呆了一下,追上来问:“为什么?”
温彦芹倒是没有责怪银星熠,只不过心中难过,摇摇头没有回答。
银星熠会错意,低声说:“我知道现在竞争激烈,连家教的工作也不好找,怕你丢了工作。”
温彦芹愣了片刻,才明白银星熠是在回答他追问了一个晚上的事情,感激地说:“谢谢你。那两家人问我,你能不能继续辅导他们的小孩。”
银星熠以他一贯的简洁答:“不能。”然后再追问:“为什么?”
温彦芹不禁又是一愣,同学一年半多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银星熠追问一件事情,他难过地答:“爸爸突然病逝了,家里又借了很多钱,没能力再供我读书了。我明天就要回去了,那两份家教我也辞了。”
银星熠看了一眼温彦芹手臂上的黑纱,默然片刻问:“借了多少钱?”
温彦芹苦笑说:“我爸爸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生病也不舍得多花钱。说起来其实不算很多,只有一万三千多元,可对于我家来讲就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一直回到学校,银星熠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温彦芹理所当然的认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所有的人都去上课了,只有温彦芹独自在寝室中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寝室的门突然开了,是银星熠走了进来。他将两沓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温彦芹,淡淡的说:“四年的心血就这么放弃了,不也太可惜了么?”说完就走回自己的床铺旁。
温彦芹茫然看着手中的钱,惊奇地问:“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回答温彦芹的是银星熠一贯的沉默。温彦芹对此一点也不奇怪,也不十分在意,感慨的抚mo了好一会儿那些可爱的钞票,才走到拿了书本已经准备离开的银星熠面前,万分不舍地将钞票还给银星熠,说:“你家里也不富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
银星熠不接钞票,淡淡的说:“谁告诉你我家不富裕?我爸爸很有钱,这玩意我从小就多的是,对我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温彦芹将钱塞进银星熠的手中,苦笑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你也不用骗我,而且我短时间里也没有能力还给你。”指着银星熠身上洗得发白的牛仔服,“你连衣服都没有多余的,吃饭的时候也总是吃最简单的,怎么会有钱呢?”
银星熠将钱抛在温彦芹的床上,他知道不说清楚,温彦芹是不会接受自己的钱的,破例长篇大论地解释说:“我没有骗你。我爸爸真的很有钱,自从我上小学开始,他就每个月给我几百元的零花钱,读大学以后,我的零花钱增加到每个月一千元,这还不算他很多时候额外给我的钱。你也知道,我平时是用不了多少钱的,日积月累下来,我自己的存款已经有六万多了。那些钱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我给你钱也没有其他的任何意思,只是因为你比我更需要。我对这些钱拥有绝对自主的支配权,你还不还都没有关系。你如果实在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我也不反对你工作以后再慢慢还给我。”顿了一顿,接着说:“我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值钱,可是我脚上的这双运动鞋却要两千多才能买得到。我吃素,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些动物尸体。”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