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玑竟然像没听见一般,依旧打坐。白俊连忙和骆君成一起将雷德拖离了丹室,雷德此刻如何犟得过骆君成,心中更气,跳足大喊道:“臭牛鼻子,有种将雷某的毒解了,我们再来较量较量,难道雷某还输给你个牛鼻子不成?这样欺负人,算什么英雄?”
白俊气急,猛击雷德一拳,怒道:“来之前我们是怎么说的?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吗?公子和小姐此刻还在盼着我们呢!”
想起卓宁、回澜,雷德一下子就蔫了,使劲揉着被白俊打疼的肚子嘟囔道:“士可杀,不可辱。”
白俊怒急反笑:“这就叫侮辱你了吗?巫道长只是没说话罢了,也值得你如此生气。若是坏了大事该当如何?”径自跟着骆君成去了。雷德讪讪地跟在后面。
白俊边走边观察周围环境,见他们正在一个大花园中。虽然已经是初冬时节,但园中依然佳木葱茏,奇花闪烁。园中依山势修了不少亭台楼阁,青松拂檐,玉栏绕砌。又引来山泉蓄水成池,飞流成瀑,小桥流水,九曲回廊,宛似图画一般。仙家福地,果然不同一般,比白俊以前的家在富丽中更还多了几分生机。
白俊诧异的问骆君成:“巫道长不是道教中人么?为什么不居住道观中而是山庄中?”
骆君成淡然道:“这我如何知道?”实际上他是知道的,但这是翠烟山庄中人最忌讳提起之事,骆君成自然不愿意说。
白俊是何等机灵的人,看了骆君成是神色早明白了他是不想说,当下也就再也不说话。
翠烟山庄的前身本是一个道观,巫玑幼年之时即在此学艺。他天资聪慧,弱冠时就学全了师傅的本领,逍遥了几年后,师傅忽遇火劫,转瞬羽化。巫玑伤心失望下遍访名山,寻找度劫之术。真正有本事的人都隐藏了自己的住所,非是有缘等闲不得一见。巫玑虽然踏遍仙界的山山水水,还是一无所获。此后性情大变,容貌也苍老了许多,毁了道观改建翠烟山庄。每日里炼丹为乐,丹药炼成后就让他昔日收养的一头通灵白猿带到山下去发放。他失望之下将自己的名字也改作巫玑,即“无稽”之意,此后再也不提修道之事。只是他自己还是喜穿道袍,收的徒弟也做道童打扮。
骆君成原来也是巫玑的徒弟,道术颇有成就,但后来恋上了一个女子,不顾巫玑的反对结婚生子。妻子百年后才再回到翠烟山庄,但巫玑再也不肯收他做弟子,只肯让他做一些杂役,本领也是一概不传了。后来骆君成被韩霜华抓走,他也不闻不问。骆君成获救回来后,他依旧让其做杂役,且只准他像一个外人一般的称呼自己。
正如白俊和雷德的预料,他们到大尧山的当天巫玑就知道了,不过一点也没有将他们放在心上,也没有见他们的打算。后来看他们除了打听自己外,还打听骆君成的下落,料想和骆君成有关,便找来骆君成询问。当日骆君成获救之后,回澜卓宁并未与他单独会面多做交谈,骆君成知道的也不多,只认得他们是当初救自己的白俊和雷德,对巫玑说了以后,想到两人总算是救过自己,也真帮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巫玑听了也不理会。
后来巫玑见两人始终不死心,才让白猿试探。哪知道两人转了一天后,自知无望找到目的地,明知是毒药也毫不犹豫的吞了,不禁引起巫玑的兴趣,才让骆君成去问他们到此的目的。那时他也还没有接见两人的打算,只是想让骆君成将他们打发走,但白俊的故事打动了他,他才让白俊带领两人来到翠烟山庄。
骆君成带领着白俊和雷德沿山势下行,曲曲折折的分花拂柳行了许久,进了一个贴梗海棠编就的圆拱花径,花径的尽头处是一个月洞门。穿过月洞门,是一个游廊相接,粉墙环护的小院。园子的一角数本芭蕉衬着几块山石,旁边种着一株垂丝海棠。虽然到了十一月,依然还在盛开。树冠亭亭如伞,丝垂翠缕,芭吐丹砂。白俊看了摇头晃脑地赞道:“好花,好花!”
雷德不懂这些,翻眼道:“自己死活还不知道,有什么好?”
白俊摇头晃脑的道:“此花色重而瓣多,乃是‘垂丝海棠’中的名品‘紫锦’。最难得的是到了此时还是繁花似锦。”
骆君成笑道:“白仙长果然是知花之人。这株海棠是巫仙长自海外寻回来的异种,这个小院就因这株海棠取名叫海棠阁,原是我们接待贵客的地方。两位仙长不必太忧心,巫仙长既然将此处让你们居住,对你们一定没有恶意。”
白俊听骆君成一直是一口一个巫仙长,心中奇怪,但刚才已经碰了一个钉子,此刻也不好再问,苦笑道:“我们说的都是真话,可巫道长多半不相信,再好的地方我们也无心居住,只要能早点回去就好了。”
他和雷德没了真气,劳累了一夜早就乏了,吃了东西后各自休息不提。
白俊和雷德本是有根基之人,睡了一个时辰后,疲劳尽复。因为不见有人相招,他们也不好在别人的花园中随意乱逛,兼之他们也没有心情闲逛,真气被抑,又无法修炼,只得对坐闲聊。
雷德几乎从来也没有睡过觉,睡醒后感觉很是新奇,恢复了精神后气也消了很多,问白俊道:“巫玑道长对待我们如此冷淡,你还说他不算是侮辱我们,那么怎样才叫侮辱呢?你说给我听听,也好有一个心里准备,免得今后乱发脾气。”
白俊长叹一声,才淡淡的道:“你们雷神人一贯自居雷泽,少到外面走动,平时也从来不与人类交往,虽知道人类瞧不起我们,但何尝亲身感受过呢?你以为白青梅和黄氏兄弟生来就和人类作对么?想我等辛苦修炼,少则几百年,多则上千年,才能得一个人身。本是欢天喜地的想和人类做个朋友,可人类无不视我等为妖,动辄喊打喊杀。换了是你,雷德,你会如何对待人类呢?”
雷德恍然道:“所以你们才为了报复,尽力去迷惑人类,视人类是一道美食。但白俊你为什么与众不同呢?我记得你以前就一直想和人类做朋友。”
白俊苦笑道:“我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我和他们的目的不同,表现出来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了。我虽然不想伤害人类,但只是为了想学习人类的修炼经验,其实心中对人类也没有好感,否则你抓我到雷泽的时候,我也不会轻易的就供出公和小姐了。”傲然挺胸道,“白某虽然不才,但也不至于贪生怕死至那样的地步。”
雷德忙道:“白俊你怎这样说?你一直是同类中最出类拔萃的。同心苑一战后,我早知你是胆识过人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现在又知道你的涵养亦甚好。唉!我便没有你的涵养,不知道是不是坏了大事?”
白俊垂下目光,摇头叹息道:“‘胆识过人视死如归’是夸大其辞了,‘出类拔萃’更是谈不上。雷德,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天下间除了像你们那样生来便有先天真气的人以外,修炼有成的人有哪一个不是万中无一,有胆有识的超卓之辈呢?至于涵养么,我自认还有一点。可所谓涵养是什么?在你的条件好的时候,涵养只是你的优越感,那时不用费力,任何人也可以意态从容,自然而然的就有涵养了;在你条件不好的时候,比如像我们现在,涵养就是你的忍耐力了。忍,心字头上一把刀,当然很不容易了,在这时候的涵养是用血和泪一点点磨出来的。”
雷德还是首次听见这样的话,细细的咀嚼白俊话中的含义,只觉其中包含了很多辛酸,不禁有些黯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现在你总算是苦尽甘来,遇见了公子和小姐,得尝多年夙愿,总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公子和小姐死心塌地的呢?是在他们助你过了雷劫以后么?”
白俊笑了,道:“公子和小姐现在也救过你的性命,你是为此对他们死心塌地么?我记得你曾经告诉过我,你是因为他们能给你笑声,才对他们心悦诚服的。”白俊摇摇头,“同样的,他们救了我的性命只是让我万分感激,但决不会是像现在般死心塌地的敬服。巫道长昨夜那样你就认为是侮辱了?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有些冷漠罢了。老爷你知道吧,现在对我们还不错,可你知道他从前是如何对我的吗?你一定还记得我曾经也被老爷救过一命,为何我没有像对公子和小姐那样对老爷死心塌地的呢?你知道老爷救了我以后说了什么吗?”
雷德好奇心大起,问道:“骋翁当时说了什么?”
白俊像说着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漠然道:“老爷当时严禁我去找公子和小姐,说他救我不过是为了帮公子和小姐还我一个人情。他道:‘狐狸就是狐狸,得了人皮也还是畜生。’”长叹一声,白俊接着道,“唉!老爷总算是看在公子和小姐的面上只说了一个事实,比这还不堪的我不知听了多少!天下之大,我也只遇见过公子和小姐两人,第一次见面,虽然他们还不信任我,可始终对我客客气气的。后来他们接受了我后,就再也没有将我当作外人。他们是真的将我当作了朋友,即不轻视,亦不抬举,更不客气,就像人类对待人类那样。自古士为知己者死,你说,我焉能不对他们死心塌地?”拍拍雷德的肩头,叹道:“你的运气真好,第一个接触的人类就是公子和小姐,你以为所有的人类都像他们那样么?都有他们那样的修养吗?真是井底之蛙!”
雷德虽然被骂,竟也服气得很,由衷的道:“像公子和小姐那样的人,你不佩服也不行,他们的智慧道法就不用提了。不仅助你过了雷劫还助骋翁过了火劫,这可是闻所未闻之事,最难得是他们有心亦有力,事后也不挂在嘴边,这份人品修养才真是让人没话说。”
“哼!你们夸奖卓宁和回澜不外是想让我听见。但说谎也要有点分寸,过分夸大了便没人相信了。他们到仙界不过一年,就算是修养不凡,那道法功力靠的是年积日累,他们又能有多高的成就?居然可以助人度过天劫?不过是侥幸破了雪魂阵,便夜郎自大起来,难怪做了人家的囚徒。”巫玑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雷德又想发作,被白俊一个眼神制止了。两人于是转谈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白俊将一边博古架上的陈列的摆设一件件的讲给雷德听。什么这个是汝窑美人觚,那个是用翡翠精雕的鱼蓝观音,还有古拙的商鼎、艳丽的唐三彩,精致小巧的内画鼻烟壶……雷德于此是一个老粗,大半东西连名字也叫不上来,都是听白俊在讲。白俊口才了得,知道得又清楚,雷德自然也听得津津有味。
白俊闲着无聊,兼之讲开了性,指着墙上仇十洲的工笔山水画,又谈起了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郑板桥的竹,齐白石的虾,……雷德这才知道原来简单的一幅画也有这么多的讲究。上次他畅谈仙界本身来历让白俊刮目相看,此刻他也对白俊的广闻博学刮目相看。可白俊接着又讲起了西洋的油画来,说什么远看像幅画,近看鬼打架。听地雷德是云里雾里,怎么想也不明白,既然是鬼打架,又怎么还能像幅画?直后悔上次中秋到尘世的时候没有弄一张来看看。
转眼已经到了午时,骆君成进来躬身道:“巫仙长请两位贵客听雨榭午餐。”
骆君成带着白俊和雷德不走早上之路,顺山势渐行渐上,很快到了一个山上的水池边。池边垂柳依依,池水溶溶荡荡。度过一个柳阴中的折带朱拦板桥,便到了一所清凉水榭前。水榭背山靠水而建,旁边种着许多的异草,牵藤引蔓,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清幽得很。
进了听雨榭,巫玑已经坐在桌前相候,却不见道童随侍。桌前只有两张木凳,白俊和雷德也不客气,不待人指引,径自坐了。骆君成施礼后退下。
巫玑的神色比昨夜看来友善了些,却绝口不提娲族之事,边吃边随口和白俊谈一些冷僻的诗词歌赋,颇有考较之意。白俊心中冷笑不已,知道巫玑又偷听了他和雷德后面的谈话,面上则恭谨的应答如流。雷德这段时间虽然在诗词上下了一些功夫,这时却一句也插不上嘴,心中决定,回去还要继续用功。
片刻餐毕,巫玑招来道童撤下饭菜,换了清茶。巫玑摸出两颗丹药放在桌子上,道:“这便是你们的解药。”
白俊和雷德均知道巫玑还有下文,都只管坐着,并不去碰解药。
巫玑看着白俊忽然道:“白道友面上恭谨,然心中却有不屑,何也?”
白俊一愣,倒收起了小视之心,想了想,肃容认真的答:“白俊多读了几本杂书,不经意间便有了文人持才傲物的臭毛病。”话中之意直指巫玑。
巫玑亦是玲珑剔透之人,如何不明白白俊话中之意,但他显然没料到一直恭恭谨谨的白俊会这样说,也愣了一下单刀直入的淡然道:“白道友这样说,不是等于直言看贫道不起。不想贫道告诉你们娲族之事了吗?”
白俊潇洒的笑笑,道:“我这样说只是说了实话。因为我现在是真的有些佩服道长了,所以才不愿意欺瞒道长。道长曾经听见了我与雷德的肺腑之言,应该知道白俊自视不低,并不轻易服人。老实说,刚来时我的确没有将道长放在眼内,至于道长肯不肯告诉我们娲族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做了我们可以做的一切事情,决定权并不在我们身上。”
巫玑冷笑道:“你们说的那些话,不过是故意讲给我听的,哪里真是肺腑之言了!”
雷德大怒,按桌起立道:“我们自己说话,哪里想到你会偷听了?不管是在雷泽还是现在的洗剑园,我已经习惯了周围尽是光明磊落之人,再没会有宵小去偷听别人的谈话。你总认为我们在夸大公子和小姐的成就,试一试我们不就什么知道了?”
巫玑指着桌上的丹药道:“正有此意,请两位道友吃了桌上的解药。”
雷德哈哈一笑,坐下道:“原来是想打架了,现在不怕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