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名篇著译-曾巩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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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南齐书目录序

【题解】

本文是对《南齐书》校正后写的序,文章在论述了史书写作的目的之后,提出了自己的创作主张。即:“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何可得而称也。”此虽称“良史”,古代文史哲一家,历史学家兼著作家的多有人在。所以,这也就是曾氏的文学主张。

至于曾氏本儒学观点阐述这个主张,自然对司马迁作《史记》虽有赞扬之辞,而根本上是贬斥的。这是立场观点和学术观点不同的体现。是班固论《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继承。《史记》是具有民主精神的,司马迁为出身佣工的造反者陈涉立传,把他跟孔子同样列为世家就是明证。曾氏的反对司马迁,正见出他立场的不对和学术观点的保守。至于文学上的成就,那就不是曾氏几句话就抹煞得了的。

文章最后又回到对萧子显的看法,以及对这部史书的评价,这都是序文应写的内容,显行首尾照应,结构严谨。

【原文】

《南齐书》[1],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撰。始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武帝[2],别为此书。臣等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3],则必得有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4]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5]之形,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6]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7],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治天下之具,而为二典[8]者,推而明之。所记者,岂独其迹也?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9]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旨[10]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11]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12]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13]从五帝三王既殁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14],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15]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16]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17]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18]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顾[19]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20],迁、固[21]有不能纯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邪?至于宋、齐、梁、陈、后魏、后周之书,盖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22],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23]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才固不可以强[24]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昧,虽有随世[25]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26]得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27],悖礼反义[28]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注释】

[1]《南齐书》:纪传体史书。原名《齐书》。北宋始用今名。南朝齐、梁之际萧子显(公元489—537年)撰。原六十卷。今本五十九卷。包括《本纪》八卷,《志》十一卷,《列传》四十卷。子显字景阳,南齐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齐高帝(萧道成)之孙,入梁,官至吏部尚书。时,齐官书《起居注》(中国古代帝王的言行录)、《齐职仪》,江淹(公元444—505年。南朝梁文学家。历仕宋、齐、梁三代)的齐国史《十志》及刘陟、沈约(公元441—513年。南朝梁文学家。历仕宋齐两代,后又助梁武帝登位,为尚书仆射,后官至尚书令。与周等人研究汉语四声,于作诗时要求区别四声,避免八病。对古体诗向律诗的转变有一定积极影响)两家《齐纪》,吴均《齐春秋》,王逸、熊襄两家《齐典》俱在。子显复请于朝廷,纂成此编。是研究萧齐史基本资料。[2]武帝:南朝齐的第二位君主,萧赜。[3]理:治。法:法则。戒:警戒。[4]韪(wěi):是、对。[5]梼杌(táo wù):古代传说中怪兽名,常以比喻恶人。嵬琐(wéi suǒ):狂怪之人。奸回:奸恶邪僻,此指奸恶邪僻之人。凶慝(tè):凶残邪恶,此指凶残邪恶之人。[6]由:从,跟随。《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7]名:动词,说出来。[8]二典:指《尚书》中记述尧帝的《尧典》和记述舜帝的《舜典》。[9]本末:根本,枝节。[10]旨:主旨。[11]明:高明。周:周全地了解。[12]岂特:岂止。[13]司马迁:公元前145—前86年,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南)人,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和思想家。司马谈之子。早年游踪遍及南北,到处考察风俗,采集传说。初任郎中,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继父职,任太史令,得读史官所藏图书。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与唐都、落下闳等共订太初历,对历法进行改革。后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解,得罪下狱,受腐刑。出狱后,任中书令,发愤继续完成所著史籍。人称其书为《太史公书》,后称《史记》。《史记》采先秦以来史书、国家档案,尤重实地采访,记事自黄帝迄汉武帝约三千年历史,详于战国、秦、汉。计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班固曾评为“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汉书·司马迁传》)代表了儒家一派学人对《史记》的看法,其谬误与保守,参见题解。[14]经:指汉代学人整理的儒家经典。[15]区区:自得的样子。掇拾:摘取。[16]蔽害:隐蔽、妨害。[17]采摭(zhí):采摘,摘取。[18]隽伟:同“俊伟”。隽伟拔出:出类拔萃。隽,超出常人。[19]顾:只。[20]高致:高尚情操。[21]迁:司马迁。固:班固,公元32—92年,汉扶风安陵人,字孟坚。父彪撰《汉书》未成,卒,固归家,谋继父业,被人千发私改国史,系京兆狱。弟班超为上书辨白,获释。明帝诏为兰台令史,后迁为郎,典校秘书,使终成汉书。和帝永元元年,固以中护军职从窦宪出征匈奴。四年,帝与宦官合谋杀宪,固被洛阳令捕系,死狱中。[22]驰骋:放纵不羁。[23]藻缋:藻绘。[24]强:勉强。[25]随世:跟随时代。[26]赫然:煊赫、旺盛的样子。[27]夺:摆脱。倾危:危险。[28]悖礼反义:违背礼义。

【译文】

《南齐书》有八篇《纪》、十一篇《志》、四十篇《列传》、共五十九篇,是梁朝萧子显撰写的。开始江淹已写了齐国史《十志》,沈约又写了《齐纪》,而萧子显亲自为齐武帝作了《表》,另自编写了这部书。我们于是校正了它的讹传与谬误,而为它作《序》说:将要用是非、得失、兴坏、治乱的史实来作后世的法则和对后人警戒,那必得托付恰当的撰写人,然后写的史才能流传久远,这是史书写作的目的。然而托付写史未得到恰当的人,那么,有的事实会失掉意义,有的事实会混乱,有的分析道理不通,有的遣词不好,所以即使有特殊功绩,高尚道德及突出的事迹,也将会晦暗而不鲜明,郁闷而不生动,而狂怪、奸猾、凶残、邪恶之人的形迹,也可能侥幸被掩盖。

让我论述一下这方面的问题。古代所称为好史官的人,他的高明必定足够周全地了解万事万物的道理,他的“道”必定足够适应天下的运用,他的智慧必定足够通晓难于理解的意思,他的文辞必定足够表达难于显露的感情,然后,他的职务就可以相称了。凭什么知道他是这样呢?从前尧舜有绝顶聪明的秉性,有细微高妙的道德,使跟随他的人不能知道,知道他的人不能说出来,他们把这个作为治天下的根本。他们号令所公布的条款,律制度设置的内容,那言辞最简约,那体制最完备,已成了治理天下的工具,而写这两部典籍的原则,推衍一下就明白了。两部典籍记述的,难道只是二帝的事迹吗?那写史的原则,一并跟那精深细微的意义流传了,小的、大的、精细的、粗略的,没有不概全的;根本的、枝节的、在先的、在后的,没有不明白的。使诵读史书内容的人,像处在当时,使寻求史书主旨的人,像接近那时的人一样。这可以不认为高明足够周全地了解万事万物的道理,“道”足够适应天下的应用,智慧足够通晓难于理解的意思,文辞足够表达难于显露的感情吗?那么,正当这时,哪里只是当政的人都是天下的学人呢?拿着纸笔而跟随的史官,也都是圣人的门徒。

两汉以来,撰写历史的人离开这些远了。司马迁从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周武王已消失数千年之后,从秦火的余烬中,承袭残缺的经典,以及传记、百家的说法,自得地摘取内容,来集中编写那些善恶的事迹,兴、废的起因,又按自己的想法,创制了本纪、世家、八书、列传那样的文章,这也可以称奇特了。然而(他)隐蔽妨害天下的圣人之法,是非颠倒又采摘错乱,又难道少吗?这难道不可以说他高明不够周全地了解万事万物的道理,“道”不够适应天下的应用,智慧不够通晓难于理解的意思,文辞不够用来表达难于显露的感情吗!

从夏、商、周三代以后,撰写历史,像司马迁的文章,(司马迁)也不可以不认为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是不平凡的学人。只是认为他的高明不够周全地了解万事万物的道理,“道”不够天下运用,智慧不够通晓难于理解的意思,文辞不够表达难于显露的感情,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圣贤的高尚情趣,司马迁、班固都有未能纯净表达的地方,这些地方却被后世的史家发现。所以,这些地方不能与他们的著作一道流传。司马迁的得和失如像这样,何况其他的人呢?至于南朝的宋、齐、梁、陈北朝的后魏、后周的其他史书,就没有议论的必要了。

萧子显对于这部史书中的文章,喜欢自由驰骋,其中更改、破分、雕饰、藻绘的情形特别多,而这类文章更低下,难道是才华本来不可以勉强有吗?几代的历史已经这样,所以那史实暧昧不明,即使有跟随时代来成就功名的君主,和跟君主合谋的臣子,但是,没有煊赫得使天下人的耳目倾动、在天下人口中传诵的。而暂时苟且地摆脱危险,违背礼义的人,也侥幸地不被暴露于世,难道不是托付写史没有得到恰当的人的缘故吗?这能不可惜吗!

史书是用来使治理天下的道理得到展示的书籍,所以撰写史书的人,也必须是治理天下的人才,然后他担任史官才可能相称。怎么可以忽视啊!怎么可以忽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