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条路上,最显著的是山崖迫近了,火车尽在丛山间跑。不但在丛山间跑,许多地方还得穿过山跑——这就是说在隧道里跑。隧道多极了,长的短的也不知道有几百个。一会儿电灯亮了,窗外一无所见,轮轨相激的声音特别响亮,仿佛蒙在坛子里似的。一会儿出了隧道,又看见窗外的天光山色。可是才抽得两三口烟,又钻进前一个隧道里了。这样的情形并非少见。最长的是天兰铁路的第四十一号隧道,在关内,数它是第一大隧道。
渭河也迫近了。靠着车窗往往可以低头看水流,或急或缓,或窄或宽,沿河的冲积土上种着庄稼。河中有滩的地方,哗哗的水声也可以听见。渭河怎么样弯曲,铁路就跟着它弯曲。我们的车厢挂在后段,常常看见前面的机车和车厢拐弯,宛如夭矫的龙。
直到陇西,铁路才跟渭河分手,转向西北。陇西以东,铁路绝大部分在渭河北岸,少数几段移到南岸。这就得在渭河上架桥。可惜经过几座渭河大桥在夜间。后来借到《庆祝天兰铁路通车纪念画刊》来看,那几座大桥真配得上“雄姿”这个字眼。桥柱像罗马建筑的柱子那样,下面流着浩浩荡荡的渭河水,上面承着钢梁,简洁壮伟,显出现代工程的美。
不但渭河桥,铁路要跨过深谷也得架桥。那些桥往往是好几座钢塔架承着钢梁,另外一种壮观。至于中型的小型的桥梁,一眨眼间就开过的,说得笼统些,简直不知其数。
铁路既然在山间通过,就得把高低不平的山地凿成近乎水平的路堑,两旁削成斜壁,使土石不至于崩塌。好些斜壁还得加工,或者涂上水泥,或者砌上石片,筑成御土墙。有些地方筑个明洞来防御土石的崩塌。所谓明洞就是并不穿山而过的隧道,筑在山脚下,一壁贴着山,一壁显露在外,开些小穹洞,可以透光。
我们完全不懂铁路工程,照我们想,这条铁路有那么些个艰难的工程,该经过较长的年月才能完工,可是我们知道,从一九五○年的五月到一九五二年的秋天,在不到两年半的时间内,天兰铁路就修成了,一九五二年的国庆前夕提前通车,同时又改善了陷于瘫痪状态的宝天铁路,使西北的大动脉畅通无阻。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七万军工的功劳,这是不止一个民族的两万多民工的功劳,当然,毛主席和其他党政领导人的号召和指示,是工程迅速完成的最重要的因素。请听一听当时的《筑路歌》吧——“树要人来栽,路要人来开,人民天兰路,人民修起来!”惟有人民自己作了主人,彼此团结起来,发挥力量和智慧,什么高山大河都可以征服,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来睦铁路通车了,成渝铁路通车了,天兰铁路通车了,我们听见这些个消息,那时候的感情跟从前听见什么铁路修成了完全不一样。这一回初次经过宝天铁路和天兰铁路,我们更深切地分享到十万军工民工的成功的喜悦。
为什么说以前的宝天铁路陷于瘫痪状态呢?原来国民党反动政府修筑宝天铁路,工程是很草率的,曲线的半径极小,路基极狭窄,旁壁陡直,隧道大多没有加工衬砌,很多应修桥涵的地方没有修,修了桥涵的,孔径又不大,不能畅泄流水,因而线路常被崩塌的土石阻断,路基常被受阻的流水冲毁。当时名义上虽说通了车,实际上通车的日子很少。一九四九年将要解放的时候,主要桥梁又让蒋匪军给破坏了,于是全线陷于瘫痪状态,只是那么一条烂铁路,简直行不来车。解放以后,一面动手修筑天兰铁路,一面施工恢复宝天铁路,施工期间还是维持通车。弯曲太厉害的线路改了,路基放宽了,旁壁削斜了,该修的御土墙修起来了,隧道加上了衬砌,又加筑了好些个明洞和桥涵,孔径太小的桥涵也改大了,又吸取了苏联的先进经验,做了大规模的排水工程,种了树,种了草,用来保持水土。于是宝天铁路有了新生命,天兰铁路工程的供应运输有了可靠的保证。
据考古家的说法,这一带河谷两岸随着河谷的下降和黄土的冲积,形成台地,史前人类和现在的居民就住在那些台地上。台地可以分做五级。第五级台地高出现在的河面二百到五百公尺,到现在还没发现人类居住过的遗迹。下一级是第四级,那里有史前人类的墓葬。再往下是第三级和第二级,高出现在的河面二十到五十公尺,新石器时代的人类就住在那里,彩陶文化的遗迹非常丰富。第一级是现在的居民居住的地方,高出河面五到二十公尺不等,我们想象那些使用石器陶器的史前人类,他们大概只能沿着河谷活动,走那大家不约而同走出来的道路,而且不可能走得太远。河这一岸的人跟河那一岸的人彼此可以望见身影,可是,恐怕始终不能够聚在一块儿说句话吧。他们的时代距离现在不到五千年,就算它五千年吧,就整个人类历史说,五千年是很短的一会儿。可是现在亮得发青的钢轨横躺在山岭间河谷上了。起初是大家不约而同走出来的道路。随后是有意铺设的道路,可是行走还得凭人力,或者利用畜力。最后才有铁路,铁路把道路机械化了。这五千年的进步多大啊!此外,公路也是机械化的道路,公路上可以开行汽车卡车。河里行了轮船,水路也机械化了。空中本来没有路,自从有了飞机,空中有路了,而且一开头就是机械化。各种机械化的道路掌握在人民手里,人民的物质生活和文化生活更将飞速地提高,那还待说吗?
说得稍稍远点儿了,再来说些所见的景物吧。
一路上两旁的山大都作黄色,少树木,垦成一鳞一鳞的梯田。可是宝鸡往西开头的几站间并不然。那里山上全是树木,同是绿色而浓淡深浅有差别。又搀杂着好些红叶,红叶又分鲜红和淡红。这就够好看的了。再说那些山。不懂地质学的人只好借用画家的皴法来说。那些山的皴法显然不同,这一座是大斧劈皴,那一座是小斧劈皴,这一座是披麻皴,那一座是荷叶筋皴……几乎可以一一指点。皴法不同的好些座山重叠在周围,远处又衬托着两三峰,全然不用皴法,只是那么淡淡的一抹。忽然想起这不跟长江三峡相仿吗,我们坐在火车里就像坐在江船里一样,峰回路转,景象刻刻变换,让你目不暇接。我把这个意思告诉我的同伴。我说,没有走过三峡的,看了这里的景象也就可以知道个大概。一位同伴脱口而出说:“这个得拍电影!”是的,语言文字的确难以描写,惟有彩色活动电影才胜任愉快。
虽说山崖迫近,也有不少地段山崖退得远一些儿。这就是所谓第一级台地吧,全都平铺着各种农作物,当然也有树木和村屋。不用想得太远,至少从周秦时代起,古先的农民就在这里翻垦每一块土,他们的汗滴在每一块土里。前一辈过去了,后一辈接上去,无休无歇,直到如今。我们如今看见的那些平田以及山上一鳞一鳞的梯田,哪一处不留着历代农民改造自然的“手泽”?仔细想来,实在是伟大的事业。最近大家认明了总路线,知道农业要经过社会主义改造,不再像以前那样光靠“一手一足之烈”,要大伙儿合起来搞,要逐步机械化。预想改造完成的时候,农村经过飞跃的改变,景象必然跟如今大不相同,那是更伟大的事业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车正靠站,站名梁家坪,距离兰州只有十多站了。连绵的黄色的山,山顶大多平圆。村落里的房屋用黄土修筑的多,偶然看见用砖瓦的。除了地里的农作物和一些树木,就只见浑然一片的黄。可是将近兰州的时候,景象就不同了。显著的是树木多了,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树叶还没有落,苍然成林,其中有拂着地面的垂柳。地里界划着发亮的小溪沟,沟水缓缓地流动。好些地里刚灌过,着潮的土色显得深些。那溪沟里的水是黄河水,用大水车引上来。兰州附近一带用水车引黄河水从明朝开始,据说是一位理学家段容思的儿子段续从西南方面学来的。现在有水车两百多架,每架可以灌五十亩到百把亩。
在兰州附近看见好些地里尽是小卵石或是黑色的小石片,平匀地铺在那里,像富春江的江底。我们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打听人家才知道那是兰州农作方面一种特殊的发明。原来兰州的土地干燥,又含着卤质,遇到旱天虽有沟水灌溉,还是嫌干燥,下过大雨卤质就升起来,都对农事不利。于是发明沙地的办法——把湿沙平匀地铺在地面,上面再铺一层小卵石或是小石片来保持它。在旱天,那沙地有减少蒸发保护幼苗的功用,大雨下过,雨水透过沙地渗到土里,卤质不至于升起来,因而水旱都可以不愁。这是很细致很烦劳的工夫,你想,田地多么大,沙和卵石石片就得铺多么大。可是农民为了生产,愿意下这个又细致又烦劳的工夫。据说铺一回沙可以支持三十年,过了三十年沙老了,必须去掉旧沙,换上新沙。
黄河又见面了,在铁路的北面。几个人在河岸边慢慢地走,各掮着个长方形的架子,比人身高,架子上是些胀鼓鼓的东西,看不太清楚。可是我们立刻想到那是羊皮筏。看,黄河上一个人蹲在羊皮筏上轻飘飘地浮过去了。羊皮筏闻名已久,现在才亲眼看见,心中涌起这一回非试它一下不可的想头。
看图表,兰州海拔一千五百公尺。路上经过的寒水岔金家庄两站最高,都在两千公尺以上。从宝鸡到寒水岔是一路往上爬。
1953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