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告诉读者诸君一个哀痛的消息,夏丐尊先生在上月二十三日下午九点三刻逝世了。他害了肺病,一直没有注意,不知道染上了多久。发觉害病在去年夏秋之交,休养了一些日子,到胜利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好起来,当夜的过度兴奋使他没有睡觉。再度发病在今年一月间,起初是不能出门,后来就不能离床,延续三个月,终于不治而死。他享年六十一岁。
本志在十九年创刊,夏先生是创刊当时的主编人。他与我们一班朋友不办旁的杂志,却办《中学生》,老实说,由于我们不满意当前的学校教育。学生在学校里,应该名副其实的受教育,司是看看实际情形,学生只得到些僵化的知识。僵化的知识可以作生活的点缀品,这也懂得一些,那也懂得一些,就可以摆起知识分子的架子来,但是,僵化的知识不能化为好习惯,在生活上终身受用。夏先生写过一篇《受教育与受教材》,阐明的就是这层意思。我们想,尽我们的微力,或许对于学生界有些帮助吧,于是办起《中学生》来。我们自知所知所能都很有限,不敢处于施与者的地位,双手捧出一套东西来,待读者诸君全盘承受。我们只能与读者诸君处于同等地位,彼此商商量量,共学互勉,就在这中间受到一些名副其实的教育。我们说“帮助”,意思就在于此。这个作风是夏先生开创的,后来杂志虽然不归他编了,作风可没有改变。现在夏先生离开我们了,我们自然要继承他的遗志,凭本志给学生界一些帮助,永远不改变。
在目前的读者诸君中,认识夏先生的想来不多。但是,由于本志,由于他所著译的《平屋杂文》《爱的教育》等书,由于他参加创办的开明书店,心目中有个夏先生在的,为数一定不少。现在我们宣布夏先生逝世的消息,诸君该会恻然伤神,悼念这位神交的朋友。在这儿,容我们叙述关于夏先生的几点,供诸君悼念他的时候参考。
夏先生幼年在家塾读书,学作八股文,十六岁上考取了秀才。十七岁开始受新式教育,考进上海的中西学院,只读了一学期。十八岁进绍兴府学堂,也只读了一学期。后来往日本留学,先进宏文学院普通科。没等到毕业,考进东京高等工业学校。不到一年,就因费用不给回国,开始当教员,那时他二十一岁。他受学校教育的时期非常之短,没有在什么学校毕过业,没有领过一张毕业文凭。他对于社会人生的看法,对于立身处世的态度,对于学术思想的理解,对于文学艺术的鉴赏,都是从读书、交朋友、面对现实得来的,换一句说,都是从自学得来的。他没有创立系统的学说,没有建立伟大的功业,可是,他正直的过了一辈子,识与不识的人一致承认他有独立不倚的人格。自学能够达到这个地步,也就是大大的成功了。如果有怀疑自学的人,我们要郑重的告诉他,请看夏先生的榜样。
夏先生当教师,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用两句话就可以概括: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人生在世,举措有种种,方式也有种种,可是扼要说来,不外乎对人对事两项。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在教师的立场上,可以说已经抓住了对人对事两项的要点。所以他的许多学生虽然已届中年,没有不感到永远乐于与他亲近的。分处两地的写信给他,同在一地的时常去看望他,与他谈论或大或小的事,向他表示种种的关切。偶尔有几个见解与他违异,或者因为行为不检,思想谬误,受过他当面或背后的指斥,他们仍然真心的爱他,口头心头总是恭敬的叫他“夏先生”。在他殡殓的那一天,他的一位学生朱苏典先生走进殡仪馆就含着眼泪,眼圈红红的,直到遗体入殓,没有能抑制他的悲戚。朱先生五十光景了,已经留须,牙齿也有脱落,看见这么一位老学生伤悼他的老师,真令人感动,同时觉得必须是这样的老师才不愧为老师。目前的教育要彻底改革,已经毫无疑问,可是教育无论如何改革,总得通过教师才会见实效。我们期望像夏先生那样的教师逐渐多起来,配合着今后政治经济种种的改革,守住教育的岗位,对学生诚恳,对教务认真。
上月二十二日上午,距离夏先生逝世三十四小时半,夏先生朝社友叶圣陶说了如下的话:“胜利,到底啥人胜利——无从说起!”说这话以前,他已曾昏迷过好几回,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清醒的,病容上那副悲天悯人的神色,令人永远不忘。胜利消息传来的那一夜他兴奋得睡不成觉,在八个月之后,在他逝世的前一天,却勉力挣扎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几个月来他的伤痛很深。他那伤痛不是他个人的,是我国全体老百姓的,老百姓经历了耳闻目睹以及身受的种种,谁不伤痛,谁不想问一声“胜利,到底啥人胜利?”自私自利的那批家伙太可恶了,他们攘夺了老百姓的胜利,以致应分得到胜利的老百姓得不到胜利。但是我们要虔敬的回答夏先生,胜利终会属于老百姓的,这是事势之必然。老百姓要生活,要好好的生活,要物质上精神上都够得上标准的生活,非胜利不可。胜利不到手,非努力争取不可。努力复努力,争取复争取,最后胜利属于老百姓。夏先生,你安心的休息吧,待你五年祭十年祭的时候,我们将告诉你老百姓已经得到了胜利的消息。
194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