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雁冰兄初次会面,记不清是民国九年还是十年,总之在“文学研究会”成立,《小说月报》革新之后。列名发起“文学研究会”,经常投稿《小说月报》,都由郑振铎兄来信接头。那时振铎兄在北京,彼此也没有会过面,他见我在《新潮》上登载几篇小说,就通起信来了。《小说月报》革新号印出来,我的一篇小说蒙雁冰兄加上几句按语,表示奖赞,我看了真有受宠若惊之感。到了上海,就到他鸿兴坊的寓所去访问他。第一个印象是他精密和广博,我自己与他比,太粗略了,太狭窄了。直到现在,每次与他晤面,仍然觉得如此。那时还遇见他的弟弟泽民,一位强毅英挺的青年。振铎兄已经从北京到上海来了。我们同游半淞园,照了相片。后来商量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拟订目录,各国的文学名著由他们几位提出来,这也要翻,那也要翻,我才知道那些名著的名称。
雁冰兄是自学成功的人。他在商务印书馆任事,编译工作不仅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磨练自己的课程。在主办《小说月报》以前,已经有好些著译问世了。那时候似乎还不大有人注意世界文艺思潮,杂志上的一些译品,以及成本的翻译小说,无非像苏州人所说“拉在篮里就是菜”,碰到什么就翻什么。雁冰兄却专心阅读外国的文艺书报,注意思潮与流派,又运用他的精审识力,选择内容与风格都有特点的那些小说翻出来,后来编成的集子如《雪人》《桃园》等,大家认为是最好的选集。他把许多书堆在床头,纸笔也常备,半夜醒来,想起些什么,就捻亮了电灯阅读,阅读有所得,惟恐遗忘,赶紧写在纸片上。当时我闻知他有这样的习惯,非常钦服,我是从来没有这样勤奋的。
《小说月报》的革新是极有意义的事。这种杂志记得创刊在宣统年间,原只是供人消闲的东西。后来恽铁樵先生接办,要在小说之中讲求古文义法,未免矫枉过正。恽先生办了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又由先前的编者王莼农先生接办,恢复了以前的格调。但是“五四”运动起来了,喊出了“新文学”的名称。就粗处说,新文学好像等于白话文学,其实不尽然,除了使用白活以外,大家心目中还有一个朦胧的影像,要求一种骨子里全新的文学。于是雁冰兄接办《小说月报》了,理论与作品并重,对于文学,认认真真做一番启蒙工作。在以前,梁任公先生以及其他几位也出过小说杂志,用意也在启蒙,然而他们的观点太切近功利,刊载的作品又是谴责性质的居多,反而把文学的功能缩小了。我不说革新以后的《小说月报》怎样了不起,我只说自从《小说月报》革新以后,我国才有正式的文学杂志,而《小说月报》革新是雁冰兄的劳绩。
雁冰兄起初不写小说,直到从武汉回上海以后,才开始写他的《幻灭》。其时《小说月报》由振铎兄编辑,振铎兄往欧洲游历去了,我代替他的职务。我说,让我试试。虽说试试,答应下来就真个动手。不久《幻灭》的第一部分交来了。登载出来,引起了读者界的普遍注意,大家要打听这位“茅盾”究竟是谁。徐志摩先生曾经问我,“《幻灭》是你的东西吧?”我摇摇头,“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东西。”他不再问究竟是谁了,我想他一定厌我不肯坦白告诉他。雁冰兄在第一份原稿上署名“矛盾”,他自有他的意思。可是《百家姓》中没有矛姓,把“矛”字改写成“茅”字,算是姓茅名盾,似乎好些,这是我的意思。与他商量,他不反对,就此写定了。谁知道后来有少数人以为“茅盾”是“矛盾”的正写,在用到“矛盾”的地方有意把“矛”字写成“茅”字,这贻误的责任应该由我负担。
《幻灭》之后接写《动摇》,《动摇》之后接写《追求》,不说他的精力弥满,单说他扩大写述的范围,也就可以大书特书。在他三部曲以前,小说哪有写那样大场面的,镜头也很少对准他所涉及的那些境域。我很荣幸,有读他三部曲的原稿的优先权,又一章一章的替他校对,把原搞排成书页。那时我与他是贴邻,他的居室在楼上,窗帷半掩,人声静悄,入夜电灯罩映出绿光,往往到深更还未捻灭。我望着他的窗口,想到他的写作,想到他的心情,起一种描摩不来的感念。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感念依然如新,但是时间相距已经十七八年了。
他作小说一向是先定计划的,计划不只藏在胸中,还要写在纸上,写在纸上的不只是个简单的纲要,竟是细磨细琢的详尽的纪录。据我的记忆,他这种工夫,在写《子夜》的时候用得最多。我有这么个印象,他写《子夜》是兼具文艺家写作品与科学家写论文的精神的。近来他写《霜叶红似二月花》与《走上岗位》,想来仍然是这样。对于极端相信那可恃而未必可恃的天才的人们,他的态度该是个可取的模式。
最近问起他《霜叶红似二月花》的后文如何,他告诉我还没有写下去。我心里想,《霜叶红似二月花》缓些也无妨,按照他以前写三部曲的先例,在这个时日。他有更急于要写的题目,大家在等待写那种题目的作品,而他正是适于写那种题目的作者。可是我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我知道说了出来他将怎样回答我。然而,那种沉闷的天气会长久吗?“争自由的波浪”终将掀动整个海洋。今年雁冰兄五十岁,算它十年,到他六十岁的时候,他的纪念碑式的作品必然写了起来而且完篇了。我们等着吧。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