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境界是可以偶遇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写个便条,说“月之某日。敬请驾临某地晤谈,各随兴趣之所至,务以感受愉悦为归”。到那时候,也许因为种种机缘的不凑合,终于没什么可说,兴味索然。就如我希望佩弦来上海,虽然不曾用便条相约,却颇怀着写便条的心理。结果如何呢?不是什么也没有谈,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么?或在途中,或在斗室,或在临别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别初逢的码头,各无存心,随意倾吐,不觉枝蔓,实已繁多。忽焉念起:这不已沉入了晤谈的深永的境界里么?于是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昧刚才所说,一一隽永可喜,这尤其与茶味的比喻相类。但是,逢到这样愉悦是初非意料的。那一年岁尽日晚间,与佩弦同在杭州,起初觉得无聊,后来不知谈到了什么,兴趣好起来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电灯熄了,点起白蜡烛来,离开了憩坐室去到卧室,上床躺着还是谈,两床中间是一张双抽屉的桌子,桌上是两支白蜡烛。后来佩弦看了看时计,说一首小诗作成了,就念给我听:
除夜的两支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看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佩弦每次到上海总是慌忙的。颧颊的部分往往泛着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无量的事务在前头;遗失东西是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笔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实岂止来上海时,就是在学校里作课前的预备,他全神贯注,表现于外面的神态是十分紧张;到下了课,对于讲解的反省,答问的重温,又常常涨红了脸。佩弦喜欢用“旅路”之类的词儿,周作人先生称徐玉诺“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如果借来形容佩弦的慌忙的神气,可谓巧合。我又想,可惜没有到过佩弦家里。看他辞别了旅路而家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慌忙。但是我想起了“人生的旅路”的话,就觉得无须探看,“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大概是“永远的”了。
佩弦的慌忙,我以为该有一部分原因在他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推而至于讲解要学生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佩弦从来没有说起这些,全是我的揣度,但是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叫他不要慌忙呢?
看了佩弦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佩弦什么都要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以为他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就丢在一边,态度是冷酷的。佩弦的情形岂是这样呢?佩弦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以全生命交付,态度是热烈的。要谈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人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佩弦那篇文字的“书后”,不知道他以为用得看否。
这回佩弦动身,我看他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小房间里,送行的客人随便谈说,佩弦一边听着,一边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役唤来了,叫把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都满满的了。佩弦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这一边又拉那一边,还有伯祥帮着,结果只打成个“跌塞铺盖”。于是佩弦把新裁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他脸上带着小孩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和羞态。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佩弦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告别耶?总之,这又见得他的“认真”了。
在车站,佩弦怅然地等待买票,又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黄昏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这个季节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之态,也与佩弦一样。自从那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颉刚,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哪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团团转的那个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佩弦慌忙得可以,而送行的人也无不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共同看那个站员的鄙夷不屑的嘴脸。他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呼叱似的喊出重量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个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者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佩弦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去占个座位吧,”大家对他这样说。他答应了,颠头,将欲回转身,重又颠头,脸相很窘,踌躇一会儿之后,他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佩弦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1925年
春联儿
出城回家常坐鸡公车。十来个推车的差不多全熟识了,只要望见靠坐在车座上的人影儿,或是那些抽叶子烟的烟杆儿,就辨得清谁是谁。其中有个老俞,最善于招揽主顾,见你远远儿走过去,就站起来打招呼,转过身子,拍拍草垫,把车柄儿提在手里。这就叫旁的车夫不好意思跟他竞争,主顾自然坐了他的。
老俞推车,一路跟你谈话。他原籍眉州,苏东坡的家乡,五世祖放过道台,只因家道不好,到他手里流落到成都。他在队伍上当过差,到过雅州和打箭炉。他做过庄稼,利息薄,不够一家子吃的,把田退了,跟小儿子各推一挂鸡公车为生。大儿子在前方打国仗,由二等兵升到了排长,隔个把月二十来天就来封信,封封都是航空挂。他记不清那些时常改变的地名儿,往往说:“他又调动了,调到什么地方——他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下回告诉你老师吧。”
约摸有三四回出城没遇见老俞。听旁的车夫说,老俞的小儿子胸口害了外症,他娘听信邻舍妇人家的话,没让老俞知道请医生给开了刀,不上三天就死了。老俞哭得好伤心,哭一阵子跟他老婆拼一阵子命。哭了大半天才想起收拾他儿子,把两口猪卖了买棺材。那两口猪本来打算腊月间卖,有了这本钱,他就可以做些小买卖,不再推鸡公车,如今可不成了。
一天,我又坐老俞的车。看他那模样儿,上下眼皮红红的,似乎喝过几两干酒,颧骨以下的面颊全陷了进去,左边陷进更深,嘴就见得歪了。他改变了往常的习惯,只顾推车,不开口说话,呼呼的喘息声越来越粗,我的胸口也仿佛感到压迫。
“老师,我在这儿想,通常说因果报应,到底有没有?”他终于开口了。
我知道他说这个话的所以然,回答他说有或者没有,同样嫌口罗嗦,就含胡其辞应接道:“有人说有的,我也不大清楚。”
“有的吗?我自己摸摸心,考问自己,没占过人家的便宜,没糟蹋过老天爷生下来的东西,连小鸡儿也没踩死过一只,为什么处罚我这样凶?老师,你看见的,长得结实干得活儿的一个孩儿,一下子没有了!莫非我干了什么恶事,自己不知道。我不知道,可以显个神通告诉我,不能马上处罚我!”
这跟《伯夷列传》里的“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谓天道是耶非耶?”是同样的调子,我想。我不敢多问,随口说:“你把他埋了?”
“埋了,就在邻舍张家的地里。两口猪,卖了四千元,一千元的地价,三千元的棺材——只是几片薄板,像个火柴盒儿。”
“两口猪才卖得四千元。”
腊月间卖当然不止,五千六千也卖得。如今是你去央求人家,人家买你的是帮你的忙,还论什么高啊低的。唉,说不得了,孩子死了,猪也卖了,先前想的只是个梦,往后还是推我的车子——独个儿推车子,推到老,推到死!”
我想起他跟我同岁,甲午生,平头五十,莫说推到死,就是再推上五年六年,未免太困苦了。于是转换话头,问他的大儿子最近有没有信来。
“有,有,前五天接了他的信。我回复他,告诉他弟弟死了,只怕送不到他手里,我寄了航空双挂号。我说如今只剩你一个了,你在外头要格外保重。打国仗的事情要紧,不能叫你回来,将来把东洋鬼子赶了出去,你赶紧就回来。”
“你明白,”我着实有些激动。
“我当然明白。国仗打不赢,谁也没有好日子过,第一要紧是把国仗打赢,旁的都在其次。——他信上说,这回作战,他们一排弟兄,轻机关枪夺了三挺,东洋鬼子活捉了五个,只两个弟兄受了伤,都在腿上,没关系。老师,我那儿子有这么一手,也亏他的。”
他又琐琐碎碎地告诉我他儿子信上其他的话,吃些什么,宿在哪儿,那边的米价多少,老百姓怎么样,上个月抽空儿自己缝了一件小汗褂,鬼子的皮鞋穿上脚不及草鞋轻便,等等。我猜他把那封信总该看了几十遍,每个字都让他嚼得稀烂,消化了。
他似乎暂时忘了他的小儿子。
新年将近,老俞要我给他拟一副春联儿,由他自己去写,贴在门上。他说好几年没贴春联儿了,这会子非要贴一副,洗刷洗刷晦气。我就给他拟了一副:
有子荷戈庶无愧
为人推毂亦复佳
约略给他解释一下,他自去写了。
有一回我又坐他的车,他提起步子就说:“你老师给我拟的那副春联儿,书塾里老师仔细讲给我听了。好,确实好,切,切得很,就是我要说的话。有个儿子在前方打国仗,总算对得起国家。推鸡公车,气力换饭吃,比哪一行正经行业都不差。老师,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回转身子点点头。
“你老师真是摸到了人家心窝里,哈哈!”
1944年5月22日